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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世间最后一位神祇,即将陨落。◎

沉凝在须弥山上空的乌黑浓雾登时散了大半, 罗睺冷笑道:“下三界由此等鼠辈掌控,难怪会被仙界踩在脚下□□,烂泥扶不上墙。”

“妖鬼尚且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斤重。”玄女缓缓地看向罗睺, “你们是愚不可及, 蠢不自知,竟还想成为主神。”

她骂的可不仅仅是罗睺。

“干嘛说这么伤人的话?”罗睺伸了个懒腰, 朝着空旷处吐出一口黑雾,半空中竟然浮现出昆仑镜的轮廓, 镜中倒映出凌霄殿的景象。

西王母的神情陡然严肃, 罗睺竟然能够干涉昆仑镜,怎么会这样?他的修为不是被混元大阵削去了大半吗?!

罗睺勾了勾唇角, 似乎在嘲笑镜中诸仙:“当年的神界还不是要给孤殉葬?天帝算个什么东西?仙界又算个什么东西?全在孤的股掌之上, 玩物罢了。”

天帝脸色铁青, 道:“神界陨落后, 仙魔两界相安无事,并无恩怨旧仇, 魔祖为何一定要搅起纷争战乱,打破和平?”

“这里还有你说话的份?”罗睺的尖锐的笑声透过昆仑镜, 回荡在凌霄殿的每个角落。www.ycjgx.cn 柚u小说网

他打了个哈欠, 目光转向玄女, 都不想拿正眼瞧天帝:“从前你只是神界身后的一条狗,趁着神魔两界斗得两败俱伤,拿着几个法宝翻身做起了大哥。你这个位置, 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实力更是一般, 有什么资格来质疑孤的决定?神界遗留下来这么个宝贝, 你不好好捧着, 还玩起了威逼利诱那一套,天河水倒灌进你脑子里了?”

罗睺骂得毫不留情面,天帝的脸不仅是青了,红一会,黑一会,十分怪异。

天帝被揭了老底,虽然对方是魔祖,但还真别说,骂得极有水平,骂出了西王母等人的心里话。

他气急败坏,指着昆仑镜道:“西王母,你还不把昆仑镜收回来?!”

西王母慢条斯理地施法召回昆仑镜,却见昆仑镜悬在空中纹丝不通,想来是被罗睺控制住了。她耸耸肩,语气轻慢:“收不回来了,天帝见谅。”

罗睺在搞什么名堂?玄女不着痕迹地皱一回眉,道:“你什么意思?”

罗睺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低头认错一气呵成:“孤错了,不该联合下三界向仙界出兵,也不该逼你成亲,险些伤害了文昌帝君。从今往后,孤就留在魔界,绝不再做搅乱天地秩序的事,你看如何?实在不行,孤给你立个誓,如有违誓,天道难容,灰飞烟灭。”

……

昆仑镜的另一头彻底没了声音,须弥山上也陷入了死寂。罗睺这一步棋,走在了意料之外,甚至是从未设想的地步。

文昌慢慢走上前拽住玄女的袖角,轻声道:“不可信他。”

玄女忽然笑了,断断续续,像是被扯碎了抛在空中。她静静凝视着昆仑镜的另一端,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闪烁着冰冷锋芒,笔直的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希望我答应,是吗?”她问了,但并不在乎他们的回答。

西王母上前一步,眉眼之间挂满了忧愁,传音入耳:“玄女,妖界已退兵,罗睺又生了悔意,不如就此收手,有什么事回来我们从长计议。”

玄女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问道:“文昌帝君前来须弥山,你与东王公当真是事后才知?”

西王母愣了一下,斟酌着开口:“我当时确实不知,只是……有所预感。”

玄女又问道:“既然有所预感,为何不提前准备,既不阻拦,也不告知我,分明是早有预谋。”

西王母彻底没了声音,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没有借口去掩饰。玄女说的对,她确实早有预谋,文昌帝君既然是变数,就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或许会成为转机。

玄女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失望与疲倦:“我说过,我不希望文昌帝君被卷进来,为什么连你都来逼我?”

西王母止不住地摇头:“不是逼你。文昌帝君既然与你有缘,我想你应当顺应天命,事情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转机。”

“那是我的命,与他何干?!”玄女突然爆发,压抑在心头的怒气再也无法被默默吞咽,她勃然大怒,甚至忘记了文昌就站在身边,“我问你,他能帮得了我什么?!”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文昌攥着她袖口的手一寸一寸的滑落,手臂无力的荡在身侧,尴尬地神情挂在脸上,局促不安的退至玄女身后。

玄女没说错,他确实没帮上忙,还倒添了不少麻烦。他只是想和她在一起,只是不想站在她身后,哪怕为了她去死也心甘情愿。

难道他错了吗?

三十天矜贵无双的文昌帝君,此时却被这一句“实话”伤的体无完肤,满面羞愧。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卑的滋味,爱使他自卑。

罗睺十分敏锐的洞察到文昌帝君的怪异,他的指尖跳动着魔焰,目光漫不经心的从上到下打量了文昌一回,最后停留在他的双眼,四目相对,罗睺轻佻一笑,似乎在对他说:我懂你。

啧啧,多么诚恳又毫不留情的一句话啊,戳得文昌帝君心口直冒酸水,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埋进去。

什么海誓山盟那都是假话空话,这种不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真心话。

罗睺曾以为玄女变了,以为自己是善良崇高的神女,散播着虚伪的圣德。那多没意思?幸好她还是那个睥睨世间,目空一切的战神玄女。

“呵。”罗睺的嗓子眼没憋住,滚落一声古怪的笑。

玄女没有意识到话中不妥,更没有察觉到文昌反常。她被罗睺这一声莫名其妙的“呵”激怒,又将视线转向罗睺,劈头盖脸道:“你笑什么?”

罗睺耸耸肩,故作无辜道:“有感而发。”

玄女渗着寒意的眼睛紧盯着他,森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怕我一意孤行,与你共灭,不如先低头,编个瞎话哄骗。”

罗睺低低笑了起来:“怎么会是哄骗?分明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孤放过文昌帝君,也不再集结大军与仙界为敌。你认清了仙界的嘴脸,又抱得美男归,岂不美哉?”

他也不是善茬,顺着玄女道话又是故意往文昌帝君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文昌掀眼看向罗睺,心跳震耳欲聋,巨大的恨意充斥着胸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无比渴望手刃罗睺。因为他的羞辱,更因为他一次又一次的胁迫玄女。

玄女冷笑:“倘若我不愿放过你呢?”

“啊?孤还以为你心系五界,不忍见生灵涂炭,地狱血海。”罗睺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吃准了玄女一定会退步,此刻也放松了许多,假模假样地劝说起来,“上古的恩怨,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呢?玄女,你也该放下了,沉溺于过去并不是一件好事,嗯?”

明明罗睺与天帝才是心怀不轨,祸害五界的那一个,却非要逼着她去做决断,就好像解决了她,所有的难题就不复存在。

哦,事当如今,她才是那个祸患。

玄女的心忽然有一阵猛烈的抽搐,神识中的一段记忆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而变得清晰,在宁武关的牢房里,刘夫人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哭腔告诉云霁:你是懦夫,是无能者,是刽子手。她们宁愿在栩栩如生的谎言中长眠,也不愿意睁眼看清地狱。

罗睺不会收手,天帝也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无止无休的斗下去,直到决出谁才是真正的霸主。

那么她呢,是冷眼旁观,还是深陷漩涡?玄女知道,罗睺与天帝都不会放过她,今日的场面只会一次又一次的重现,她有了软肋,再坚硬的盔甲也抵抗不了。

玄女感受到身体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倦意,好像三十万年来的辛苦和痛楚全都杂糅在一起,没有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强烈的发作起来。

她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去看清他们的神情,最终转过身去寻文昌的眼睛,轻声地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些什么安慰我吧,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冰冷的哀愁。

文昌的目光里浸满了柔情和深深的伤感,她凌乱的长发垂在身后,在寒风中瑟瑟飞舞,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只木匣,取出那支她不肯承认的金莲簪。

“物归原主了。”他轻轻颤抖的手拂过她如缎的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清云净的午后,三十天墨池边的风吹到这里,吹进了心底。

目光一交一缠,文昌的神情像初春的天色,温柔明朗,看上去分外宁静。

“云霁,是自由的。”他说。

在眼神交换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明了她心中所想。

玄女将诛仙剑直插于地,炽热的岩浆穿透黝黑的泥土,浩浩荡荡的阵法在脚下显现,她低声笑了起来,混元阵法随之开启。

神力化作白光从身体里倾泻而出,在天地间形成一道接天连地的漩涡,不断地吸纳荡漾在世间的一切灵气、清气、浊气,不分昼夜,不见日月星辰,乾坤又变成了混沌未开的模样。

天地共震,阴阳不稳。

昆仑镜难以承受混元阵法的威力,“哐”地一声砸在凌霄殿的地上,三清灵宝亦被干扰,纷纷落了下来。

仙界祥光骤暗,人界四季紊乱,下三界鬼哭狼嚎。

世间最后一位神祇,即将陨落。

西王母脸色惨白,踉跄着走出大殿,望着一团浆糊般的天空,捂着心口几乎失声:“云……云霁……”

142? 第一百四十二章

◎除了极苦冰冷的孤独,再也等不到一捧春风。◎

混沌之中, 神力伴随着上古神咒源源不断地从玄女的身体里涌而出,昏黑的天地里,那一种难以目视、无法抵抗的光芒。

开启混元大阵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只要念出枯涩饶舌的咒文, 再毫无犹豫点燃神魂,倾泻全部神力, 此阵便成了。

玄女想,比不上诛仙剑阵的十分之一, 却有着毁天灭地的功效。

“难道你不遗憾吗?”——心底忽然翻涌出一句冰冷的发问, 是诛仙剑灵在说话。

玄女摇一摇头,道;“我从不为本就无法完成的事遗憾。诛仙剑阵伤不了罗睺分毫, 即便我找到了他的魔魂, 仅凭左手之力, 也无法将其彻底消灭。我注定是要开启混元大阵的。”

“天地不再需要神祇了。”她目光深邃, 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道波澜,“我们曾拥有无边的神力, 崇高的地位,无上的权力。我们制定法规, 却自诩公正;我们崇尚和平, 却也有战神四处讨伐……剑灵, 倘若神是世间的唯一主宰,那么诛仙剑就不会被魔神所铸造,也不会注入诛仙屠神之力。与你缔结契约后, 我四处征战, 平定八荒六合, 使得神界达到了极盛。自那一刻起, 神界的陨落便已是定局。”

“为何?”

“万物在秩序中稳定, 盛极必衰,这就是天道。”她说。

“狗屁天道!”罗睺阴阳怪气,“分明是你冥顽不灵,非要与我不死不休。我且问你,替神界征战万年,你记得清手上沾了多少怨念亡魂吗?你们的清屿主神,当真一尘不染,全无私心吗?”

“因为仙界臣服于你们,所以你们对仙界格外放纵。朱厌妖君屠杀小次山的仙者不假,可小次山的仙者在修炼时将妖族投入炼丹炉中也是真,只是因为天帝在清屿面前哭闹了两回,他便派你前往小次山平定妖族。朱厌设伏欲杀你,可你也别忘了,结果是你差点诛了他全族。玄女,论心狠手辣,你并不输我。”

玄女冷冷看着他,道:“朱厌一脉屠戮仙人两族,吸食其精元修炼,这样的阴损招数,若是没有魔界的指导,恐怕他到死都想不出来。罗睺,我还没有到耳聋眼花,神志不清的地步。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满手杀戮,但我从未戕害不辜。若我有罪,天道自会降罚。而你的罪,今日必须由我执法。”

罗睺见她软硬不吃,化作黑雾不断地像四周冲击,试图闯出一条生路,暴怒的声音在混元大阵中回荡:“玄女,你休想杀了我!与你一同陨落的不过是一副躯壳,而我的魔魂则会重诞世间,到时候我一定会带领魔界血洗五界,建立新的秩序!”

玄女充耳不闻,她以绝美之姿走向阵法外的文昌,一线之隔,刺目的光辉忽然变得柔和。

文昌试着眯起眼睛,看着玄女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睛,正在凝视他。

“文昌,我要走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凤眼仿佛真的化作了凤凰,实在艳丽到了极点。

文昌伸出手去抱她,玄女没有抵抗,顺从的投进他的怀抱,耳朵抵在胸膛处,数着一下一下的心跳。

“我不带我一起去吗?”文昌的声音里好似凝结了万年不化的寒冰,有一滴泪落在她的额头,紧接着更多的泪划过她的脸颊,一时竟不分不清,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

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正如罗睺所说,纵然我燃烧神力开启了混元大阵,却也没有办法真正的消灭他。与我一同陨落的,只是仇千行的躯壳,他的魔魂仍逍遥法外,等待着下一次重诞的机会。文昌,你不用担心对付不了他,你是我见过最具慧根的神仙,只要潜心钻研,往后境界或许可以比肩天帝。”

“我在女娲娘娘面前曾许愿,她对我向来有求必应,冥冥之中一定会成全你。”

玄女将脸埋进文昌的衣服里,竹纹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他的衣裳带着湿意,再也承不下再多一滴泪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嘱托:“混元大阵会再次削弱罗睺的力量,待他下次现世,你便用诛仙剑刺穿他的魔魂,如此,方为终章。”

“若我做不到呢?”他的声音发颤。

“你必须得做到。”她的声音带着莫名的力量,“为了我。”

玄女笑着递上诛仙剑,分明是道歉的话,更多的却是歉疚:“这次,真的要将你留下了。”

他不肯接剑。

文昌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他不敢去想离别,不想回忆起失去她的痛苦,不能忍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她陨落。

见过了鲜活的爱,让他如何再重回万年孤寂?他们在爱里,谁都无私,也都自私。

文昌毫不保留的吻她,他听见了她陡然急促的呼吸,一刹那,她立刻回吻了过来。

以吻还吻。

他们的身体轻微战栗,心跳竟也出奇的协调,喉间的轻颤将一切言语吞咽。

文昌的唇动了动:“张殊南无能为力,我也无能为力……”

“……我舍不得。”他无声地说。

罗睺倏然停止了攻击,他悬在半空中,冷眼看着玄女与文昌帝君柔情蜜意难舍难分。他在这副身体的最深处深处感受到仇千行无边的不甘与怨恨,带着由忌妒凝结而成的极致猛烈的力量,迫不及待的要毁灭一切。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罗睺慢慢地落回地面,既然玄女一定要他死,那么在死前,他也想看看玄女的痛苦。

“云霁,是我做错了吗?”身后突然传来仇千行的撕心裂肺的责问,“你要我死?”

玄女怔了一怔,她僵硬地离开文昌的怀抱,对上仇千行充满寒意的眼睛,说不出话。

她没有说话,冰冷的神情却明晃晃地告诉他:是啊,你必须要死。

仇千行充满恨意的看着她,看着他曾经爱过、可以献出性命献出一切的人。他半捂着脸低低笑了起来,站在死亡的边缘,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云霁死前的模样,当她在他怀中流逝时,那一刻,一刹那,他拥有了她,她也只剩下他。

他的云霁早就死了,死在他的怀中

既然得不到爱,那么得到憎恨也是好的。

他要她知道他的痛苦,要她万念俱灰、心如死灰,要她孤孤零零的活在的雾霭中,要让悔恨和遗憾变成一场无止无尽的干旱,耗尽她全部的心血。要她从今以后,万年、万万年的岁月里,除了极苦冰冷的孤独,再也等不到一捧春风。

仇千行慢慢抬起头,忽而一笑:“你杀了文昌帝君,我就告诉你罗睺的魔魂藏在哪,好不好?”

玄女紧盯着他,缓缓摇头:“我不必知道了,会有人替我完成这件事。而你,仇千行,我们也算同患难,共生死了。”

仇千行倒吸一口凉气,近乎凶狠道:“你不是她,别再学她说话了。”

玄女一时无言,转身对文昌道:“帝君,请你拿上诛仙剑出去吧。”

文昌握住诛仙剑时,仇千行古怪道:“文昌帝君能拿起诛仙剑又如何,再给他十万年,他也无法与魔祖交手。你是战神,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啊,是不是你压根就没想过他能诛杀罗睺,不过是想给文昌留下一个念想,要他不至于立刻随你而去”

“住嘴!”玄女立刻打断仇千行的话,看着文昌严肃道:“魔族向来狡猾卑鄙,他死期将至,还要蛊惑你心神,切不可上当。”

仇千行故作惊讶:“啊,我只是随口一说,竟真的被我猜中了。”

他如鬼魅般闪至文昌身后,声线嘶哑,暗藏杀意:“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用付出就可以轻易得到,而我战战兢兢,殚精竭虑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张殊南,文昌帝君,我见不得你和她如胶似漆,我也见不得你活着。”

“文昌,稳住心神,看着我。”玄女凝视他,“混元大阵即成,记住我的嘱托,往后我不在你身边,对付魔族需用雷霆手段,切不可生恻隐之心。”

仇千行贴在文昌帝君耳边,恶鬼般私语:“好啦,拿上纪念品回去吧,反正你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回去后将诛仙剑交与天帝,他定会赐你无上尊位,数不清的宝物与宏丽紫府,你再物色一位柔情似水的体贴元君,不出十日,你定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回去吧,回去继续做你的文昌帝君就让玄女与我埋葬在须弥山好冷的须弥山啊。”

“你信他,还是信我?”玄女低声道,“文昌,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我拿他的魔魂没有办法。今日开启混元大阵,是为天地万物谋求一线转机,而我唯一的私心,便是希望你能替我达成夙愿,诛杀罗睺。”

文昌看上去异常平静,清洌的双目里唯有玄女的倒影:“我信你。”

三个字干脆落地,他提剑转身便走,颀长背影自她眼中慢慢淡去,无形地逝去。

“呼……”玄女终于吐出一口浊气,她盘腿坐于阵中,混元大阵迅速流转,元神也在慢慢消散。

仇千行托着脑袋蹲在她面前,看着身上逐渐暗淡的神光,冷冷笑道:“我是真的想告诉你魔魂藏在哪里。”

“云霁临死前,也是你在身边。”玄女抬眼看他,“好巧。”

143?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看着我,看着我。”◎

仇千行沉默了下来, 不阴不阳道:“她和你一样,都是铁石心肠。”

玄女反问:“你怎知她未曾有过心动一霎?”

仇千行猛然一颤,在她的面孔上找寻答案, 却又不敢注视她的眼睛, 生怕发现一丝嘲弄。他只敢看着她苍白的嘴唇,迟疑开口:“你说什么?”

玄女没有立刻回答, 反而长久地凝视着须弥山的景色,徐缓道:“在她短暂的二十四年中, 张殊南出现的时间不过一年多, 而与韩自中却是扎扎实实相处了七年。她是性情中人,七年的日夜相对, 誓同生死, 我不信她没有动过心。我也不信, 你没有感受到。”

仇千行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脊柱一节节地松垮,最后瘫坐在地上, 沉沉地说:“那不是爱不是我要的爱。”

“那什么才算是爱?”玄女忽然扬了声调,“父母之爱, 子女之爱, 夫妻之爱, 朋友之爱,这世间有千般种爱。她知道你并非韩自种,但从未提起。她可以将性命完整托付于你, 视你的性命远胜自己, 这难道还不够吗?在你眼里, 难道只有男女之情才算爱, 才算极致, 才叫爱过?”

仇千行脑袋在她的一字一句种慢慢垂落,像一座冰冷的雕塑,散发着麻木的哀痛,喉咙里发出极为压抑的叹息,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云霁没有选择张殊南,正如我没有选择文昌帝君。”元神消散使她的面孔呈现惨淡的灰白色,瞳孔也不再闪烁着令人瑟瑟发抖的寒光,“爱不是独占,不是控制,是由衷地希望对方自由。”

仇千行终于发出了声音,他长久地叹息,唇边甚至带了一线若有若无笑意,仿佛释然,仿佛放下。

“哦,爱是由衷地希望对方自由。”他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文昌帝君,你听明白了吗?”

玄女骤然起身,她望向文昌离开的位置,果然有一道熟悉身影,正款款向阵中走来。

该死,他还是被仇千行蛊惑了。

仇千行慢条斯理走到文昌面前,口吻轻松地像是在与他探讨天气如何:“玄女杀了不了,你也杀不了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爱他,孤大发慈悲,给你个机会替她去死。只要你自灭元神,我就告诉玄女魔魂在哪,这样她就不必陨落了。”

文昌盯着他看,沉声道:“此话当真?”

“我将罗睺的魔魂藏了起来,如果我死了,谁都找不到它。”仇千行耸耸肩,“你也可以选择不相信,眼睁睁看着她陨落。啧啧,还以为是多么深沉伟大的爱意,浅薄的不堪一击。玄女,他都不愿意为你去死啊。”

玄女面色阴郁,道:“帝君,你我之间如何,轮不到旁人置喙。”

仇千行笑道:“文昌帝君,这是你唯一能帮的上她的地方,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别像张殊南一般,躲在女人身后当胆小鬼。”

倏忽之间,诛仙剑从文昌手中挣脱,掀起凛冽的杀意直直刺向仇千行,玄女身随剑动,立刻与他缠斗起来。

开启混元大阵已散尽她大多神力,加之元神受损,她根本不是仇千行的对手,近身七八招后便败下阵来,重重砸在地面。

她勉力撑起身体,身体正不断涌出神血,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幽香。

躯体也开始消散了……

文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仇千行满脸担忧地凑过去,假惺惺地关心:“文昌帝君,你再不阻止她,到时候想替她死,怕都排不上号了。”

玄女浑身皆是大片血迹,竭力怒吼:“文昌帝君,本尊以神界战神的名义命令你,立刻退出混元大阵!”

文昌终于动了,步伐沉稳,坚定的走向她。

玄女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灭顶绝望,明明苦心经营为他寻一条生路,明明万年后他是有机会消灭罗睺的。

“为什么……?”当文昌擦拭她面颊上的血渍时,她透过血淋淋的眼眶问他,“为什么不肯走?”

“我想,我应该陪着你。”文昌轻声道。

玄女没说话,她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攀上去,最后停在他的脸颊旁,下一刻,毫不犹豫地抽了上去。

“啪——”她用尽全力,试图让文昌清醒。

“清醒了吗?”玄女的喘息声很重,力不从心,“清醒了就滚出去。”

她的手冷的像冰块。

文昌去捉玄女的手腕,拢在唇边慢慢哈着暖气,缓缓哄她:“看着我,看着我。我想到了一个成全你我的办法,不管可不可行,我都要试一试。”

她感到文昌地灵力从掌心涌入,再在从百孔千疮的躯体中流逝。

他真是傻的不行,回春之术如何能治愈的了元神消散?

玄女摇一下下尝试抽回手掌,却被他越攥越紧:“文昌,没用的,别白费力气了。”

直到一粒清冷的星光轻轻地落在她的睫毛上。

突然,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躯僵硬如同万古不化的冰雕,难以置信的望着文昌。

没有给玄女任何反应的机会,文昌的躯体以极快的速度消散,化作点点星光紧紧包裹着她的躯体,钻进血肉,深入元神。

混元大阵被打断,混沌之气再次分开,天地恢复其应有的颜色。

“混元大阵的破解之法,竟只是以元神换元神这么简单?”罗睺又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震惊之余又笑又叹,极尽嘲讽之态,“文昌帝君竟真的以为仇千行会告诉他魔魂的位置?!哈哈,玄女,孤不得不说,他与你当真是十分般配,与你一样的天真愚蠢。”

玄女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静静地坐在死寂之地,料峭的寒风从每一个毛孔袭进身体,眼眶里竟然连一滴眼泪都落不下来。

他就这么走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不停地将风雪灌入身体,以熄灭心头炙热的痛楚。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成全?她压抑到喉咙再也压不住声音,发出幼兽般的哀嚎。

“云霁,我一直在你身边。”直到耳边传来文昌的声音,她僵硬的身体有了一点融化的迹象。

好温暖。就像被他拥抱着。

文昌化作的清光修补着她的元神,沿着血脉流淌全身,最后凝结在她的右手,无形中与她的手交叠。

在琅琊台,他们也曾这样交握双手,在蔷薇花下舞剑。

文昌牵引着她的手去握诛仙剑。

“既然你的右手无法握起诛仙剑,那就让我成为你的右手,这是我能为你做的全部。”文昌的声音还是一贯地温柔,“无论我是张殊南,还是文昌帝君,我都会用整个生命去爱你,能够将我坦荡的爱意融入你的呼吸与脉搏,能够成为你力量的来源,是我之大幸。”

眼眶里有一座雪山融化,她感受到滚烫灼痛的泪流过脸颊,唇边,最后落在握住诛仙剑的手背上。

没有被封印弹开,她的右手紧紧、稳稳的握住了。

罗睺面色大变,笑还来不及收回,眉头就紧皱了起来,两种神情同时出现在脸上,显得滑稽诡异。

“他想得竟是这招,孤当真是小瞧他了。”罗睺不着痕迹的朝后退去,试图拉开与玄女的距离。

她吸收了文昌帝君的修为灵力,又能右手持剑……今日,怕是很难善了。

不过,玄女机关算尽,怕是没能算到文昌帝君会牺牲自己来成全她吧?

他们可是签订了血契,能右手持剑又如何?他们无法互伤互杀。

须弥山上悬着一弯血月。

玄女站了起来,她面无表情,在剑锋在地上划出一道寒光,有一种蚀骨的冷,“久违了。”

没错,确实是久违了。

他很久很久没有在她身上嗅到这种震慑力了,让人不寒而栗。

罗睺叹息着摇头:“玄女,别忘了,你我之间有血契。你杀不了我,我还要感谢文昌帝君,从今往后,你拿我再无一点办法。”

玄女冷笑道:“从今往后,我不是神界的战神,也不再属于六界。我将每时每刻,无止无休的折磨你,你可以一直存活于世,但我保证,你永远触碰不到想要的东西。以此来证明,今日不能死在混元大阵是你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罗睺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一定要互相折磨?”

玄女的身形一闪即逝,下一瞬出现在罗睺身后,她的剑更快了,令罗睺眼花缭乱,招架不住。

他且战且退,而她的剑越来越凌厉强势,从天上斗到地下,须弥山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剑光,照的须弥山亮如白昼。

罗睺要不欲再战,捏诀要遁,玄女立刻倾注神力铸以结界,将俩人框在原地。

她果然疯了。

罗睺暗骂一声,这就是她的折磨,让他没有一刻的消停。

玄女甚至不再用法术,而是近身作战,以剑术发起攻击。

“凌苍,我的剑术,万年前你就该领教过了。”她剑花挽地飞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他而去,不攻击要害,剑剑都往举足轻重的地方刺。

他痛一分,她也跟着痛一分,她还没有蠢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玄女唤他凌苍

冷不丁眼前炸开白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玄女震出半米,她吐出一口血,罗睺也没好到那里去,嘴边挂着一道血线。

罗睺抽出仇千行的佩剑,剑锋指着玄女:“好,那我就再讨教一回。”

144?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她睡在孤寂的坟场上,孤寂的心里又开始飘落孤寂风雪,在孤寂中活着,活着。◎

凌霄宝殿上, 众仙神情凝重。

“怎么回事?混元大阵结束了吗?”天帝快步走下高台,“为何天地又突然恢复了正常?难道玄女已经彻底消灭罗睺了吗?”

他一连四问,谁也答不上来。

寂静之下, 紫微大帝“咣当”一下掀翻桌椅, 幸好有真武大帝在旁搀扶,不然得一头栽下九重天。

他脸色惨白, 好半天才从嗓子眼挤出一句:“文昌帝君陨落了”

话音刚落,西王母已化作一阵疾风消失不见, 她还能感知到玄女的存在, 这就说明混元大阵不是结束了,而是被强行打断了。混元大阵竟能被打断吗?这与文昌帝君的陨落是否有关联?

西王母前脚刚走, 东王公等人见状也不再停留, 立刻赶往须弥山一探究竟。

一众仙家到达须弥山时, 结界中的玄女与罗睺已是浑身浴血, 可见战况之激烈。

“玄女,你的右手可以拿起诛仙剑了?!”西王母诧异的声音在结界外响起。

玄女撑着诛仙剑维持站立的姿势, 疲倦地掀起眼皮去看她,扯了一下唇角:“托你和东王公的福。”

西王母与东王公对望一眼, 一时间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紫薇大帝怒气冲冲地赶来, 他已经缓过神来, 此刻只想知道,为何文昌帝君会陨落。他责问道:“九天玄女,你对文昌做了什么?”

“你看看他们, 压根不在乎你的死活,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罗睺一面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上的血, 一面冷笑道, “文昌帝君为了阻止玄女开启混元大阵, 化作万千星辰了。”

“原来如此。”西王母突然反应过来,“她的右臂萦绕着文昌的元神。”

紫薇大帝气的发疯,一下下拍打着结界:“你为什么非要开启混元大阵?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文昌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让他替你去死?!”

罗睺跟着笑,也问她:“对啊,为什么?”

玄女双目紧闭,他们不必懂她,只要文昌懂她,足矣。

如果文昌还在的话。

她猛然睁开眼,又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罗睺刺去。

“太差劲了。”玄女一面进攻,一面向他挑衅,“这柄剑在你手里,如同废铁,根本发挥不出它真正的威力。凌苍,你在我座下修炼了三万年,我从前教你的那些,你全都忘了吗?!”

罗睺陡然一颤,他神思波荡,手上的抵挡就漏出了破绽,玄女瞅准时机翻手一挑,衣裳炸开,生生在他胸前扬出一道血痕。

“你不够专心。”她的胸口也在往外渗血,双剑相抵,她冷笑道,“怎么,想到我从前是如何待你,而你又如何回报的吗?”

罗睺紧盯着他,不止他有波动,刚才那一瞬,仇千行也在冲撞,按耐不住地想要出来。

使他不得不再分神去压制。

“既然你们俩人今日都在,不妨扪心自问,不论是凌苍还是仇千行,我对你们可有过一点亏欠?”玄女瞪着一双红眼,呵斥道,“说话!”

罗睺下意识开口:“不曾。”

就在这一瞬间,仇千行冲破了束缚,正拼命的和罗睺争抢身体的控制权。

“不曾。”

这回是仇千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师傅……对我很好。好痛苦……我控制不了,我真的没办法。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父君,对不起魔界。”

玄女眸光一暗,手上却没有一点犹豫,以更快的速度刺向仇千行,他节节败退,无力招架。

“我传你剑术,授你心法,你从未放在心上。正因为你心术不正,神思不定,才被罗睺趁机而入。”玄女怒骂,“今日下场是你咎由自取,也只能靠你自己摆脱控制,我帮不了你!”

仇千行的脑袋里充斥着两个声音,身体里也住着两个人。他们来回撕扯,都想冲出来,将出口堵的水泄不通。

“你杀不了我,就想让这个废物将我从体内赶出去?。”他的眼神突然凌厉,脚下发狠,愣是横剑挡住玄女的竖劈,咧嘴嘲笑她,“仇千行既然能接纳我,就永无可能摆脱我。你指望用三两句话就唤醒他?蠢货,别痴心妄想了。”

罗睺接管了这副躯体后,立刻发起了猛烈的攻击,玄女改攻为守,见招拆招。

她身上的血越流越多,顺着胳膊、手腕一路延伸至诛仙剑,漆黑的剑身在神血的浸润下散发着诡异的光辉,它越来越轻灵,煞气也越来越浓烈。

“用神血喂养诛仙剑。”他终于从她惨白凹陷的面颊上发现了端倪,“玄女,你就这么笃定这把剑不会反噬你?”

玄女意味不明地冷冷笑道:“呵,你以为世间万物皆同你一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吗?你手上这把潜虎剑是由我所铸,剑中灵乃我座下大将,你太大意了。”

罗睺还没有意识到她话中深意,双剑在下一次触碰时,诛仙剑迸发出庞大的煞气,迅速包裹潜虎剑,任凭罗睺如何施力都无法使俩剑分开。

潜虎剑已然向诛仙剑臣服。

“一把剑不能服从主人,要了有何用?”罗睺嘴硬不肯承认,索性脱手,潜虎剑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玄女手中。

结界外,勾陈大帝神情凝重地一挥手,几位仙臣立刻上前将紫微大帝扶至一旁,他转而对西王母等人道:“现下最重要的是破开结界,集结我等力量,助玄女彻底消灭罗睺。”

“我来试一试。”真武大帝走上前用手掌轻触结节,旋即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掀翻在地,他捂着胸口爬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西王母无奈道:“此结界是由玄女全部神力凝结而成,只有她自行收回,无法可解。”

东王公长叹一息,安慰道:“若非亲眼所见,你我都不敢相信玄女的右手还有能重持诛仙剑的一日。神界陨落,魔祖野心,归根究底还是源于玄女,这桩陈年旧怨也该由她亲手了结。”

勾陈大帝施法为真武疗伤,他虚弱开口:“可是娘娘为何要卸下全部神力,以血肉之躯与罗睺相抗?”

西王母担忧地看着结界中的玄女,她与罗睺身上的伤痕,应当都是血契所致。有血契在,她根本就没办法消灭罗睺,所以她以此方法来折磨罗睺。

也在折磨自己。

“云霁,收手吧。”西王母关切的声音传入耳中,“这样斗下去毫无意义。”

“那么在你看来,文昌帝君的陨落有意义吗?”玄女恨的发狂发抖,怒火灼烧了罗睺,同样也将自己燃成灰烬,“为你们而战,为你们而亡便是意义?”

玄女左手握潜虎,右手持诛仙,片刻的喘息之后,再次冲向了罗睺。

罗睺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得左闪右避,被玄女一路逼退至结界边缘。逼急了,也顾不得许多,他知道玄女的左手相较右手逊色许多,迅速甩出几团黑息,皆是冲着她左手破绽而去。

玄女反应也很迅速,挥动潜虎剑阻挡,“咣当”一声,潜虎剑被击飞,玄女随之被下一发黑息打中胸脯,在地上翻滚了七八圈才停。

“啧……”她扬起血肉模糊的脸,喘息声很重,“我同你说过,潜虎剑太重,镶嵌雷光珠可以提高挥剑的速度。仇千行,我的话你是一点没听进去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脑袋里的仇千行又开始说话了,罗睺变得异常烦躁,他好不容易才使仇千行的神识安定,又被她的三言两语撩拨起来。

罗睺的表情一会阴狠一会脆弱,他快步走到玄女面前,粗鲁的去拎她的衣领,迫使她对望:“吵得我头疼,看来我只有把你的嘴封上,才能让他彻底安静。”

她使劲地往下咽血,但使得劲太大,血呛住了喉咙,喷了罗睺一脸:“怎么,你也想当个哑巴?”

罗睺神情复杂的看着这张他又爱又恨的脸,道:“我有魔息护体,而你的神力全部用来铸造结界,玄女,到此为止吧。”

“魔息护体又如何,你伤的也不轻。”她咧着嘴笑。

“我是心疼你。”罗睺跟着笑。

忽然,有一道熟悉的亮光刺进玄女的眼睛——她刚才有一剑划破了罗睺的衣裳,他在心口处放了什么?

好像是雷光珠。

等等,她刚才提到了雷光珠,所以仇千行的神识又有了波动。

她要看得再清楚一点。

“很痛。”玄女奋力拽着罗睺的袖口,一点一点的爬了起来。

罗睺以为她是服软了,叹了口气,甚至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同我回魔界,我会为你疗伤的。”

确实是雷光珠。

仇千行明明很想提升剑法,却没有将雷光珠镶在潜虎剑上,而是一直佩戴在心口。

脑中忽然闪过他收到雷光珠的那一刻,仇千行双手捧着珠子,脸颊比晚霞还要红。

仇千行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他将魔魂藏在了雷光珠里?

那个位置是罗睺的心口,倘若魔魂在雷光珠里,那么他会被彻底消灭,血契自然消失。但是,一旦赌错,她会立刻陨落。

她不怕陨落,她只怕文昌的牺牲毫无意义。

握着诛仙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文昌,我们要赌一回吗?

玄女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恨仇千行,你必须要让他从这幅躯壳彻底消失,不然我不会死心。”

“我将罗睺的魔魂藏了起来,除了我,谁都找不到它。”玄女的脑海中闪过仇千行的话,她死死盯着罗睺的眼睛,希望能从中得到仇千行的一点暗示。

罗睺的口吻里莫名地有些开心:“现在不行,我留他还有用处。我答应你,待事情办完以后,一定会让他消失的。”

果然,仇千行还没向他交待魔魂的藏身之地,这就是他的用处。

罗睺被她盯得发毛,总觉得其中有蹊跷,问道:“怎么了?”

“这世间确实有着太多的巧合。”玄女忽而一笑,“在神界,仇千行做过我的徒弟。在人间,我与他是战友,是夫妻。万年前你也是我的徒弟,我的战友。而现在,你与仇千行变成了一个人。罗睺,为什么会这么巧?”

他温柔地去梳理她血淋淋的头发:“我们是天作之合。”

“不,不是的。”玄女摇头,“我想,应当是因果报应,循环往复,有始有终。”

“什么?”

“凌苍,你欠我的一剑,今日便还我吧。”

罗睺还没反应过来,“咔嚓”一声,诛仙剑贯穿了雷光珠,贯穿了他的身体。

她这一剑刺的极深极狠,一直没到剑柄,她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口吻里有着久违的轻松:“罗睺,我挑徒弟的眼光很差,却不会一直差下去。”

“玄女,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结界内外骤然刮起风暴,恐怖的哀嚎响彻三千世界,无数股魔息从仇千行的体内涌出,这都是罗睺所吸收的魔魂,它们也该回到原主体内了。

“文昌,我们赌赢了。”玄女慢慢松开手,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她看着空荡荡的右手,文昌也消散了。

玄女用手盖住眼睛,任凭滚烫的泪泉翻涌。她号啕大哭,声嘶力竭,不知道该如何停下,只知道身体里有一块空缺,正哗啦啦地响着。

这是欢喜的眼泪,她终于了结了这一切,她终于能给神界、给文昌、给自己一个交代。

笼罩荒野的黑雾久久不肯散去,还是西王母等人施法驱散。很快,仙界里排的上号的仙者纷纷赶来,魔界、妖界也不断地往这里涌来。

“师傅……”仇千行艰难地开口喊她。

玄女迟缓地抬头看他,诛仙剑插进了他的心口,仇千行也活不成了。

“能死在你的剑下,我很高兴。”他一动,血立刻嘴巴里淌出来,“我对不起你和文昌帝君。”

玄女的声音很轻:“那不是你,我知道,我的徒弟在最后一刻帮了我。”

仇千行漏出安宁的笑容,淡淡的风刮过,转而消失在天地。

茫茫天地之间,只剩下她,无依无靠无着落。

她睡在孤寂的坟场上,孤寂的心里又开始飘落孤寂风雪,在孤寂中活着,活着。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145?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丧钟是为我而敲吗?◎

上古魔祖罗睺陨落的第叁万年, 微风和煦,清风朗月,五界一派祥和景象。纵有小打小闹, 也不敢张扬惹祸, 私底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总之, 五界之内,谁都不敢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和。

昆仑山上, 琼华宫外, 一道响亮的哭啼的声很是突兀。

妖君鹿妩一改往日轻浮,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丝毫不漏, 泪眼婆娑的跪在宫门外, 边抹泪边哭喊:“信女鹿妩求见西王母娘娘, 请娘娘为妾主持公道。”

宫门外站着的小仙童擦一擦额上的冷汗,赶忙上前比划:“妖君, 劳烦您降一降声,昆仑仙境内不许喧哗。”

鹿妩闻言白了小仙童一眼, 她已经开始哭了, 这时收手岂不丢面子?她越嚎越大声, 一声盖过一声,山中精怪纷纷凑上前来,都想看一看堂堂上古妖君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竟哭闹到昆仑山来了。

“哐当”一声, 沉重的宫门缓慢开启, 小仙童上前一礼, 清了清嗓子:“西王母娘娘召见, 请妖君随我来吧。”

鹿妩的眼睛上好像装了闸门,泪花说停就停,立刻喜笑颜开道:“我就知道西王母娘娘不会见死不救的。”

小仙童心底默默地称赞了一句:果真是好演技。

进了琼华宫大殿,西王母“赐座”二字还未出口,鹿妩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娘娘,求您看在我往日从不作乱,安分守己的份上,可怜可怜妾身吧。”

西王母抿了口茶压惊,不动声色道:“可怜你什么?”

鹿妩的声音忽然低了八度:“玄女娘娘已经在我府上住了两万年,她再不走,我真真是要魂飞魄散了。”

西王母有些惊讶:“她怎么跑去你那了?”

叁万年前西王母将昏睡不醒的玄女带回昆仑山养伤,她足足睡了四百年,西王母日夜照料,将一干事务抛之脑后,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百年一次的点化成仙。

仙界女仙一缺便是四百年,直到天帝再三催促,旨意如雪花般往下洒,西王母才不大情愿的命小仙童去敲钟。

“咚咚”沉重的钟声一下下沿着脉搏心跳敲打,又沉闷,又空洞。

丧钟是为我而敲吗?

她的身体就是一座坟墓,失去了所有的生机,钟声恰恰能够超度。

她不是不醒,只是不想醒,不愿睁眼。

文昌他们好像约好了要让她难受,四百年来从未入过梦。闭着眼,除了虚无,还是虚无。

“昆仑山好美,我竟有这样好的运气,等到了升仙钟再次敲响。”等待点化的女仙们沿着台阶缓缓而来,五颜六色的衣裳连成云霞,像山里的麻雀精,叽叽喳喳地没个停歇。

“姑姑,你掐掐我,我怕自己在做梦。”小仙子对身旁的年长仙子道。

玄女破天荒地翻了个身,默道:“你没在做梦,我倒是想做一场好梦。”

好梦啊……她突然睁开眼,盯着帐顶顶祥云看了很久,忽然知道该去哪里做梦了。

西王母在大殿里忙得头晕目眩,嘴巴都快讲秃噜皮,趁着仙子们答卷的空隙,她才有功夫来到侧殿灌两盏茶润嗓子。

无极宫的侍奉仙官满脸愁容地走进侧殿,欲言又止:“娘娘臣有两件事要向您禀告。”

西王母手上微微一顿,道:“可是有关玄女?速速讲来。”

侍奉仙官垂首回道:“玄女娘娘被升仙钟唤醒,她醒后匆匆而去,只留下一句话要臣转告娘娘。”

“什么话?”西王母问。

仙臣犹豫片刻,轻声道:“玄女娘娘说,她见仙界伤怀,与您更是无话可说。今日辞去,不必重逢了。”

西王母怔了一怔,饮尽杯中茶,自此也不再提起玄女了。

鹿妩见西王母发愣,不禁扬了声调:“玄女是记恨我叁万年前与罗睺一道诓骗文昌帝君,可是当日之事,妾也是有苦衷的!”

西王母回过神,冷笑道:“哦,你既然都知道了缘由,又何必过来喊冤?你是咎由自取,本尊可没那个本事替你主持公道。”

鹿妩捏着嗓子叫了起来:“我是有罪,可话又说回来了,文昌帝君的陨落并不是我造成的,两万年还不够偿还吗?!我纵有天大的罪,也不该被她日夜折磨,耗费妖元修为吧?!”

“玄女是如何折磨你的?”西王母反问。

鹿妩被提及伤心事,眼眶里立刻荡漾出泪花:“那一日,她毫无征兆地打进纵情殿,先是在我身上下了一道禁锢封印,而后又让我给她编织了一个美梦,一进便是两万年。我不说娘娘也该知道,梦境极耗费筑境者的修为,若玄女再不出来,下一个陨落便是我了。”

西王母打量她一眼,不错,身上确实有玄女的禁锢封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她再也没有得到玄女的消息,原来是将自己藏进了记忆中。

“鹿妩,玄女这是要将你欠文昌帝君的那一份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你受得住也好,受不住也罢,昆仑山无权干涉。”西王母沉声道。

鹿妩跪在地上不肯起,欲哭无泪:“她终归是昆仑山的人,你们不能霸道至此。就算,就算看在我从前安分守己,从不掺合战事的份上,你也该帮一帮我。”

西王母听得头疼,摆摆手道:“别吵了,你每隔百年来我这里领一颗瑶丹巩固妖元。”

“多谢西王母娘娘。”鹿妩终于喜笑颜开-

鹿妩走后,西王母立刻去了一趟蓬莱仙岛。

东王公听后沉默许久,突然将手上拂尘一甩:“有一事我至今未参破其中道理,正好你今日前来,说不定能为我提供一些思路。”

眼前景象忽变,俩人并肩沿着蓬莱灵脉行走,静谧的幽光笼罩在身上,西王母道:“我怎么觉得,蓬莱灵脉有些单薄,不似从前强劲有力?”

东王公叹息一声:“连你也有所感觉,看来此事确是有些棘手了。”

“怎么回事?”西王母问。

东王公伫立在蓬莱灵脉的发源处,一株硕大无比的蓬莱松下,手掌贴在树干上,静静的感知。

过了一会,他收回手,言语间很是发愁:“自文昌帝君陨落后,蓬莱松突然衰弱。我翻遍上古书籍,也没能找到其中缘由,只能任由它一直虚弱下去。”

西王母笑了笑,道:“其实你心中已有猜测了吧?说说吧,你是如何想的。”

东王公也跟着苦笑:“哎呦,我还真是一点事都瞒不住你。”

他负手在后,来回踱步,斟酌着开口:“我想,文昌帝君或许还有重诞世间的机会。”

西王母低低开口:“紫微大帝甚至去西方净土求了如来佛祖,都未能找到使文昌帝君重诞世间的办法,你可要慎重些。”

“我也只是怀疑。”他的语气在西王母听来却像是笃定,“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二十万年前蓬莱松曾有过一次枯败,清屿尊神降临蓬莱岛,用神力灌溉蓬莱松五日,使其起死回生。”

“你是说……”

“蓬莱松缺少的正是清屿尊神的神力所凝结而成的那一部分。”东王公觉得自己应该说得再清楚一些:“那一部分,应当是被文昌帝君带走了。”

西王母的神情说不清是欣喜多一些,还是忧愁更多一些:“清屿尊神主宰万物生机,若文昌帝君吸收了他的神力,确实是有重诞世间的机会,但这事说不准,更无法推算。”

东王公点头:“或许是五万年,或许是十万年,也有可能再不降生。”

“此事,莫要告诉玄女了。”西王母平静道,“现在她至少还可以沉浸在回忆里,清醒对她来说,反而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纵情殿外,鹿妩抱着香炉猛猛地吸了一口,甜腻腻的花香如同一只奔放的手掌在抚摸,从头到脚,由内而外,将五脏六腑都熨得平整舒坦,她都有些飘飘然了。

自从玄女住进了纵情殿,殿内就只剩下一味乌沉香,素的她食不下咽,寝食难安。这也罢了,还有三不许:不许高声喧哗,不许寻欢作乐,不许扰她好梦。

好好好,不如把这“纵情殿”的牌匾换了,改为静心庵,彻底遂了她的心意。

“鹿妩,你跑去哪里了?”殿内传来玄女的声音。

她出梦境了?!

鹿妩一个愣神,叫一口香烟呛得咳嗽不止,不敢让玄女等急了,立刻冲进大殿,舔着一张笑脸道:“咳咳……恭喜娘娘出梦境,我在呢,一直候着。”

玄女居高临下地看她:“你又点那腌臜龌龊的香料了?”

鹿妩赶忙使了个法术清了清身上的味道,小心翼翼道:“娘娘有何吩咐?”

“我知道你去哪里了。”玄女冷冷盯着鹿妩,吓得鹿妩直打哆嗦,“但我可以不和你计较。”

鹿妩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玄女接着道:“用记忆织成的美梦还不够,我要一个可以根据我心意改变的幻境。”

“娘娘的意思是?”鹿妩故意装傻,玄女要的这个幻境,可不是一两颗瑶丹能补回来的。

玄女毫不客气:“为我,筑造一个虚无幻境。”

……

鹿妩十分为难,半天没个声响。

玄女轻轻笑了两声:“我会补你一半修为,算上西王母答应给你的瑶丹,应该是绰绰有余。”

鹿妩不晓得哪里泛滥出好心,缓缓道:“玄女,幻境和梦境可不一样。幻境会慢慢吞噬你的神识,一旦沉溺,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玄女撑着脑袋,不大在意:“我死了,你身上的禁锢封印自会解开,你应该期待才是。”

146?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从不看京城里的娘子们。”◎

雾茫茫的天, 细雨依旧落个不停,以一种阴郁的落姿。淅淅沥沥,滴滴嗒嗒, 雕花樟木窗启了一线, 风雨味立刻挤了进来,散播着泥泞的微苦。

青纱帐里, 一只手腕自床沿滑落,悬在空中, 像是河中一叶扁舟, 随着涟漪摇摆。

“小宜,什么时辰了?”她嗓音带着睡醒时的沙哑, “好潮湿的天气。”

小宜笑着上前掀起纱帐, 轻声:“二娘子, 卯时一刻了, 今日可不好赖床,要早早地在前厅候着。”

云霁半撑着身子, 淡淡道:“他又不是头一回探亲,你们未免也太紧张了。”

她嘴上满不在乎, 人已经坐在了床沿, 垂着脑袋打哈欠:“替我洗漱更衣吧。”

小宜抿着笑, 轻声应下,又转去外间吩咐:“二娘子起身了。”

侍奉丫鬟们鱼贯而入,云霁半眯着眼睛, 任由她们折腾。直到更衣时, 才有一句惊讶:“阿盈好没品味, 阴雨连绵的日子, 穿这么艳丽做什么?”

衣架上挂着水红吉祥云纹窄长褙子, 豆绿缠枝葡萄沙抹胸,竹叶青山茶花边纹百迭裙。

阿盈也作惊讶状:“难道二娘子不喜欢?这可是现下最时兴的布料和花纹呢。”

云霁摇头:“裙子不必改了,换那件一件二青褙子来。”

阿盈为难道:“现下重新熨烫衣裳,怕是来不及了。”

“怎么来不及?”云霁话还没落地,就听屋外有人问:“夫人命奴婢来问,二娘子可装扮好了?若是好了,就往前厅去。若是没好,可得抓紧些。”

“好娘子,水红极衬肤色,您就穿一回吧。”阿盈朝身边的丫鬟使眼色,半推半就地替云霁更衣。

既然穿着艳丽,发髻与首饰便不能素净。

梳头娘子手上翻飞,麻利地盘出一个芭蕉髻,簪上珍珠金花钗,一对镶宝玉金掩鬓。

“阿盈,你将我打扮的有些夸张。”云霁对镜自顾,“像是要将我嫁出去。”

阿盈捂着嘴笑:“张学士从京城回来,这些年不知见过多少贵族娘子,当然了,就二娘子不打扮,与她们相比也是绰绰有余。这回认真打扮起来,怕是要让张学士挪不开眼了。”

“莫要拿我打趣。”云霁偏过头笑。

林夫人身边的嬷嬷又站在门外催促:“二娘子好了吗?老爷与娘子在前厅等您用早膳呢。”

云霁点点头,被一群丫鬟们簇拥着往外走。

一家三口用过早膳后,就在前厅闲话,林夫人对着云霁左瞧瞧右瞧瞧,满脸欣慰:“这么一打扮,竟真的像大姑娘了。”

云父跟着笑道:“我看你是将日子过糊涂了,她今年业已十七,早就是可以说亲的大姑娘了。”

“我可不说亲,我就要赖在家里做老姑娘,你可别想将我赶走。”云霁慢悠悠地喝着一碗牛乳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往常提起这事,父女俩人总是要斗嘴吵架,今日倒是反常,云父乐呵一笑,也没有训斥的意思。

过了一会,云霁坐在圈椅里打着瞌睡,忽然听见下人回禀:“老爷,张学士与大郎君一家已下船,上了马车,正往家里来了。”

云父赶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褶皱,道:“依规矩,我们该去府外迎接。”

于是云怀为领着全家上下,乌泱泱地一大群人站在门口,惹得街坊邻居纷纷驻足观看,私下里的悄悄话不少。

有人问:“云府今天好大的阵仗,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立刻有人接话:“哎呦,这事你都不晓得,端明殿学士张殊南回江南探亲,还有云家的二公子随行,这阵仗能不大吗?”

“云家算他哪门子的亲?”有人眼红嘴硬,满嘴酸话,“八竿子都打不着。”

“你呀就是见不得旁人好,云老爷资助张学士多少年,不是真亲胜似真亲。”

“好了好了,快别废话了,马车来了。”

巷口传来马车碾过石砖的“轱辘”声,一辆,两辆,五辆直到马车全部停住,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足足有十辆马车。

前两辆坐着张殊南与云安一家,后八辆则是行李与一箱箱盖着红绸的樟木箱子。

云霁不是傻子,看着一箱箱往家里搬的木箱,竟生生琢磨出了一丝不对劲。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一道含笑的声音:“二妹妹,许久未见了。”

云霁缓缓抬头,撞进一双温和又沉稳的眼睛,她的心“扑通”一下,仿佛石头砸进湖里,荡漾起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

果然,第一脚就踩进去的陷阱,再重复千百回,也会心甘情愿的陷进去。

“多谢张学士挂念。”她微微一屈膝,摆足了架势。

张殊南平平一笑,神色如常。

她今日好看的要命,让人一刻也不想把目光挪开。天知道他废了多大劲,才能耐着性子与云父闲聊。

他态度谦和,谈吐有礼,云父笑得合不拢嘴,左手拉着云安,右手牵着张殊南,三人边走边聊。

这阵仗,张殊南和云安谁是亲儿子,还真说不准。

云霁没事人似的,去同崔清桐搭话:“嫂嫂,怎么带回来这么多箱子?”

崔清桐装作不知道,却又忍不住逗她:“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着呢?”

云霁没有小娘子的扭捏做作,开门见山道:“张殊南这是来提亲的?”

崔清桐赶忙摆手:“我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啊。”

“好啊,看来你们是都知晓了,怪不得今天非要我打扮的跟朵富贵花似的。”云霁去拽林夫人的袖子,傲娇地一昂头,“可我要是不应允,就算他拿出陛下圣旨也是白费功夫。”

林夫人哭笑不得,连忙道:“好好好,全听你的意思。”

暮色渐浓,云府内华灯连成火龙,人声嘈杂。

这一场家宴格外的热闹,众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从京城聊到江南,从当下聊到从前,直到月上柳梢头,酒坛空空,也不曾听到提亲。

张殊南饮了不少酒,宴会散去,仆人扶他去从前的住所歇息。

云霁觉得无趣,从雩风轩绕去了云水间,半倚着栏杆看景。

风扑扑地吹在脸上,她斟一杯苦酒,又好气又好笑。他分明是回来提亲的,又为何憋着不说?两杯酒下肚,又觉得委屈,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好好地说上两句话。

身后有动静,云霁没有回头看,直到那人站在了身边,淡淡沉香混杂着酒气,出乎意料的好闻。

“云霁,好久不见。”张殊南还是一贯的开场。

“托你的福,我好得很。”私下里,她也不再客气,特意加重了四个字,“平平安安。”

每回张殊南写信回来,对她只有寥寥五字:问二妹妹安。

张殊南眺看湖中雨色,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侧脸,认真询她:“你在怪我?”

“对啊。”云霁转过头看他,触目之时,有片刻轻怔,“我在怪你”

张殊南没想到她如此直白,仔仔细细看她,笑着点头:“那请你原谅我,好不好?”

云霁诧异道:“这怎么好随便原谅,必须要再分开七年,由我写信问候,三四张纸上写的密密麻麻,只在结尾写上“问张殊南安”这五个大字,我才能解气。”

他绷不住笑了,几乎失礼的去拽她的袖口,轻轻又轻轻,一下再一下:“我当真是苦等了七年,你怎么忍心再叫我蹉跎七年?”

绯云立刻漫上耳尖,她没有立刻回话,只等着张殊南的下一句。

“云霁,你可愿聘我为夫?”他眉目认真,一字一顿道。

她微有愕然,一瞬间便明白了他话中的尊重,认真回道:“我也不是很想冷冷清清一辈子。”

下一刻,张殊南眼底掀起浓浓的笑意,伸手去摸她额上的掩鬓,极克制地只拨弄了几缕碎发,又说:“你今日真的好看,那我们就在江南完婚,我再陪你住上几个月,等到来年开春再动身回京。”

云霁害羞之余,疑惑道:“官家准许你这么久的假吗?”

张殊南的指尖最后落在她的眉骨上,轻笑:“我同官家说,要回家娶妻。官家本就挂念我还未成家,一听这话便大方的准了我半年的假,还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待新妇。”

“好啊,你算计我?”她佯装生气。

张殊南的眼睛一刻也没从她的面上挪开,笑说:“有人愿意上钩,便是好骗术。”

云霁忽然往后一退,拉开些距离问他:“你说,是我更好看,还是京城里的娘子们更为出色?”

张殊南摇摇头,无比诚恳道:“我从不看京城里的娘子们。”

……

“张殊南,你故意哄我是吧?我看你油嘴滑舌的本事渐长,刚才说的不作数,明日再谈吧!”云霁脚下飞快,一溜烟的跑掉。

张殊南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懊恼,早知道不听云安的鬼话了。他还大言不惭的打保票,说最了解自家妹妹。

罢了罢了,明日再好好地哄一哄吧,张殊南无声一笑。

他们来日方长。

147? 第一百四十七章

◎独舟逢岸,暗室燃灯◎

秋日的晴空, 是清明庄严的蔚蓝色,像是柔软轻盈的锦缎,长拖拖地卧在众人的头顶上。

端明殿学士与云家二娘子的婚礼远比众人想的简单, 没有豪掷千金, 也没有宴请全城,关起门来自家热闹, 简单却不失隆重。

只因为云霁的一句话:“我与殊南是两情相悦,是生死与共, 不必给旁人注视, 也不需他们见证。”

云父起先不肯答应,在张殊南面前数次提醒, 谁曾想这个女婿是最惯云霁的, 事事依她, 没有半个不字。云父不禁同林夫人感慨:“这俩孩子,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咱们也没道理再说下去。”

成婚那日,那是个绝顶好的明媚晴天。

虽说一切从简, 但该有的仪式总是不能缺的。新人拜过天地, 便要入洞房了, 婆子引着云霁坐在床沿,再请张殊南坐在一旁,示意新郎官用左衣襟压住新娘的右衣襟, 男尊女卑, 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张殊南没动, 和颜悦色道:“我与夫人, 没有谁尊谁卑的说法, 若是细究,我情愿她压我一辈子。”

云霁在扇后轻轻笑了一声,是欢喜的笑。

他这话说完,屋内的丫鬟婆子们没有不高兴的,她们都是云家的奴仆,见自己二娘子格外得姑爷宠爱,打心眼里高兴。

喜婆端上合卺酒,新婚夫妇对饮,而后又将杯子扔在地上,好巧,一仰一俯。

“哎呦,阴阳和谐,子女双全,可喜可贺”喜婆脸上都笑出了褶子,讨喜的话一股脑儿的倒出来。

结发时,张殊南去解她侧髻的一缕发,轻声道:“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百年,不猜疑,不嫉妒,不疏离。”

云霁静静回望,微微一笑道:“你我同心,至死不渝。”

洞房礼成,没能给新郎官再多坐一会,张殊南就被唤去屋外喜宴陪客人。

小宜坐在床边的脚蹬上,托着下巴,一脸羡慕道:“姑爷对二娘子可真好。”

阿盈走过来笑话她:“回头让二娘子也给你物色一位郎君,就按照姑爷的脾性找,准错不了。”

云霁拿扇沿去敲她的脑袋,正色道:“你要找一位与你相互了解的郎君,常常容忍,时时敬爱,方能长久。”

小丫鬟们随声附和,新房内一片欢声笑语,并不逊色外头的酒席。

黄昏落的很快,这边刚轰轰烈烈地染红半边天,那边莹白如玉的圆月就挂上了天。

张殊南不胜酒力,三巡酒未过,就已跌跌撞撞,满嘴糊话了。俗话说得好,同样的招数使了第二回,也就不新鲜了。第一回正是云安使的,他四平八稳地坐着,等着看张殊南的笑话。

张殊南歪在椅子里,嘟嘟囔囔道:“我不胜酒力,请请大舅哥替我向诸位敬酒吧!”

大舅哥是谁?

云安先是愣了一下,过了一会,亲友们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他恍然大悟,按辈分,他确实是张殊南的大舅哥。

在场亲友们哪能不晓得新郎官的小心思?罢了罢了,只要今日有酒喝,有热闹凑,管他是新郎官还是大舅哥。

“好好好,就由大舅哥代劳。”他们哄笑着去围云安,流水似的酒杯往他嘴边送。

张殊南在仆人的搀扶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脚下急急切切地往新房去了。

“新郎官来了,请给喜钱,才准进屋。”外面传来一阵阵哄笑,张殊南出手阔气,她们也没有继续阻拦的道理,于是齐声说:“新郎官请进门。”

“吱呀”一声,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张殊南走进了洞房。

暖黄灯光下,云霁仍旧坐在床沿上,一双清棱棱妙目,直盯着张殊南瞧。张殊南也坐了下来,毫无顾虑的去捉她的手,掌中缓缓施力,偏头相看:“今日累不累?坐过来,我替你卸了这华冠。”

他引她去妆镜前,动作又轻又缓,仔细地拆她发间珠翠,视线通过铜镜望她的眼睛。

“你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云霁抿着笑问他,“怕不是又用了“不胜酒力”这一招?”

张殊南调笑道:“你可冤枉我了。我那大舅哥人善,怕耽误自家妹子的洞房花烛夜,便主动替我挡酒。”

他说话时,手掌就稳稳当当地贴在她的脖颈处,滚烫的厉害。

云霁垂眼不敢看铜镜,又忍不住笑骂他:“你管他叫大舅哥,羞不羞?”

“哎呀——”云霁一声惊呼,张殊南拦腰将她抱起,直往床榻去,压着笑道:“我与他,各论各的,夫人还是想些正经事吧。”

大抵是独舟逢岸,暗室燃灯,经年夙愿终成真,记不清日间的诸多劳累,尽将浓情恩爱藏进彼此心间。

第二日清醒时,犹能记得最后一轮相亲相拥,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寸寸珍爱。

可是睁眼看见的,仍旧是闺房的素净帘帐,身旁冰冷,毫无半点新婚喜庆。

雾茫茫的天……细雨依旧落个不停……

竟又回到了定亲那日-

玄女自幻境中出来,鹿妩以为她是得偿所愿,心愿已了,连连恭喜:“我还担心娘娘沉溺幻境,竟是我多虑了。”

“鹿妩,你这个幻境,是否有不全之处?”玄女语气不快。

鹿妩把眉头一皱,叉着腰道;“我这个幻境,就算请了天帝来看,也是毫无破绽的。你可别成心挑刺,故意找碴。”

玄女道:“可是为什么我一觉睡醒,又回到了从前?”

鹿妩没明白她的意思:“什么叫回到了从前?你说仔细点,我好看看是什么缘故。”

“字面上的意思。”玄女顿了顿,“就是成完亲,一睁眼又回到了定亲,一切又重新来过。这是凡间的说法,你能听明白吗?”

鹿妩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明白,但有一条总不会错。这幻境虽说是虚创的,但其中景象是由你的心决定的,倘若你的脑海中没有这段景象,便成不了。”

哦,怪不得,怪不得。

云霁早死,没体会过一日的夫妻恩爱,白首偕老;她是个铁树开花,从前三十万年,也没想到会有一日动心至此。

“行了,这事我明了了,去去便回。”玄女起身往外走。

她知道该找谁去寻这段故事了。

玄女化作一段青烟进了蓬莱岛,悄无声息地钻进司命星君的命阁内,将伏案苦写的司命吓得脸色惨白,魂不附体。

“玄……玄女娘娘怎么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司命星君一面揉着心口,一面起身行礼,“臣该外出迎接才是。”

玄女摆摆手,随意寻了一个位,开门见山道:“我来找你寻一些人间的命簿,要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相守百年的。”

司命星君愣了一下,问道:“不知玄女娘娘要这些命簿做什么?”

她哼笑一声:“自然是没经历过,所以才想看一看,过过瘾。”

玄女娘娘有命,司命星君不敢不从,翻箱倒柜,找出整整一箱命簿来:“娘娘,您先看着,不够我再给您翻。”

一页命簿便是一世,眼前的这一箱,没有万世,也得有上千世了。

玄女一挥手,就将它们收下,道:“够了够了,多谢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是个认真的,命簿不是小事,此事还是要禀告东王公。玄女前脚刚走,司命星君后脚就跑去东王公面前如实汇报。

东王公也没琢磨出来其中门道,玄女的事还是要上心一些,于是又使了仙术,将此事告知西王母。

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大半日。

等到西王母亲自杀到纵情殿时,玄女已经入幻境,只剩鹿妩坐在大殿里左拥右抱,好不潇洒。

西王母咳嗽一声,问道:“玄女现在何处?”

鹿妩赶忙整理衣裳,又安排怀中美男子们去寝殿歇息,转过身对西王母道:“娘娘来晚一步,玄女已经进幻境了。”

“不是梦境吗?”西王母神色一暗。

鹿妩摇头道:“她觉得梦境不够,要我创造一个幻境。进去了没多久,又觉得幻境也不够,便跑去蓬莱岛寻了司命星君,要了许多凡间的恩爱甜蜜的命簿,一齐嵌进她的幻境,要生生世世地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她顿了顿,没由来的生出一点叹息:“我听过人间一句俗语,叫“猪油蒙了心眼”,我悄悄地窥探了她的幻境,全都是与一个叫张殊南的凡人有关。哦,我听过罗睺提起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与文昌帝君有关?哎,没想到玄女也是个痴情种,我倒是吃惊的很呐。”

西王母脸色阴冷,反问:“你没告诉她,幻境会反噬?”

鹿妩指着自己的鼻子,愤愤道:“天地良心,我可是说了千八百回,嘴皮子都要磨出泡泡了,玄女可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西王母转而去看大殿中央的紫色漩涡,正是玄女的幻境,吩咐鹿妩:“你多看顾着她的幻境,倘若有一点点的波动,都要及时向我禀告,明白了?”

“是是是,遵您的命。”鹿妩连声应下,视线却止不住的往寝殿瞟。

西王母摇摇头,顺嘴一句:“方才你怀里抱着的青丘狐妖,修炼的是阴阳交合之道,专门吸食伴侣灵气,你应该晓得。”

“不瞒您说,我呐,也是情种啊。”鹿妩笑眯眯地往寝殿走,“不送您了。”

148?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他入主紫微宫,我便是紫微宫帝后。”◎

紫微宫空置了捌万年, 紫府空置倒不打紧,雪花般地事务压在文昌星君墨山身上,好好的一个小星君, 被折磨的日益消瘦, 整日里颓废不堪,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了。

紫微宫帝君掌福禄, 主功名,判文运, 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 不好草率决定抬举谁,更不能一直空落。

这日天帝在朝会上提起此事, 紫薇大帝竟罕见地没有反对, 真武大帝斗胆去看他的脸色, 意外地平静, 毫无半点波澜,想来应当是放下了。

天帝沉声道:“紫微大帝, 此事我交由你去办,下次朝会, 必须从你座下物色一位德行兼备的仙君领紫微宫帝君一职。”

紫微大帝缓缓起身, 躬身请辞:“文昌帝君陨落, 是我疏忽大意,管教无方。天帝未曾降罪,已是开恩, 我又有何颜面再挑选下一任紫微宫帝君呢?请恕我不能从命了。”

天帝摆手止住他的推脱:“紫微大帝, 错不在你, 而在——”

西王母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神情平淡地对身边的东王公道:“哪来的一股邪风, 吹得我头疼。快快,将你的披风解下与我穿上。”

“哎呦,还真有歪风邪气。”东王公立刻解下披风,“快快捂上,别受了冻。”

表面上是他们伉俪情深,实则是故意给天帝脸子看。

天帝也明白,把脸一横,两手揣在胸前,默默等着这两口子发话。

西王母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慢悠悠道:“错确实不在紫微大帝,更不在文昌帝君与九天玄女身上,若非要揪出一个错,依本尊看,还是错在天帝身上。那日不是你将诸仙困在凌霄殿,非得逼玄女做个决断,使她腹背受敌,心寒意冷,也不一定是今日的局面。哎,诸位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如今文昌帝君陨落,九天玄女下落不明,天帝倒成了没事人,坐在高台上,又开始东指西画了。”

天帝坐如针毡,重重咳嗽一声,正色道:“往日之事,烟消云散,不可再追了。”

“不可追便能忘记了?可真别一点教训不记住。”西王母冷笑一声。

最后还是东极青华大帝出来打的圆场,这小老头说起话来一套接着一套:“往日的教训要记,来日的光明灿烂不能错过。紫微宫帝君一职,既然一时间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不如选上几位仙君暂入紫微宫,协助文曲星君处理一干事务。若其中有出色的人选,再承继帝君位也不迟。”

有理有据,西王母也挑不出错,低头理着披风。

天帝松了口气,点点头:“青华大帝说得极是极有道理,就依您的意思办。紫微大帝,这回你可不能再推脱了。”

紫薇大帝拱手道:“臣领旨。”

第二日,便有四位仙君入了紫微宫-

西王母自凌霄殿回来,心里就一直不大畅快,东王公笑话她:“你是瞎操心,天帝就算一口气立四个紫微宫帝君又如何?你何苦去掺合这一脚哦。”

西王母回道:“我听他说那话,心里就不痛快。再不骂他两句,怕不是要怄死?”

东王公忽然道:“玄女进幻境也有六万年了吧?”

西王母叹息道,比划了个手势:“算上先前的梦境,也有八万年了。”

东王公想了想,道:“沉溺于幻境并不是什么好事,你正好借此事把玄女揪出来,给她一点事做做,烦烦神也是好的。”

西王母很是赞同,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你有法子,我去了。”-

漫天飘落鹅毛雪,夜有些冻人。

云霁手上捏着一枝绿梅,静静坐在白玉栏杆下,哈气成雾:“老爷还未回来吗?”

她人到中年,眉眼间仍有一段英气风流。

宜嬷嬷软声劝道:“方才小厮来报,老爷已出了宫门,路有积雪,马车行得慢些。夫人,屋外寒冷,咱们还是回屋等吧。”

云霁平平一笑:“我哪里是在等他,分明是在赏雪。”

“老爷回府了——”

张殊南踩着软雪,边走边解披风,立刻将人裹来怀中,对着四下道:“天这样冷,怎么不劝夫人回屋?”

云霁仰头看他下巴,笑说:“是我要赏雪,你没必要责怪他们。”

“竟不是为了等我?”张殊南存心逗她,“那便算了,我一点也不怪他们。”

云霁锤他一下,俩人一同回屋,问:“在宫里用过膳了?我让小厨房温着饭呢,要不要再用一口?”

张殊南摇摇头:“不了,今日朝上事多,我累的紧,早些休息。”

洗漱更衣,上榻点灯,张殊南手里握着一卷书,云霁的下巴搭在他的肩头,眼皮沉沉:“不是说早些休息?”

张殊南抬一只手,摩挲着她的下颌,道:“有美人陪读,迟一些也无妨。”

云霁“呼”地一下吹灭烛火,哼哼:“还看么?”

四下无光,窗扉透着一点月影,张殊南讨好似地去搂她:“孩子们在岳丈家可好?”

云霁贴着他心口,轻声:“江南来信了,家中一切都好。你只管忙你的事,不必忧心家里,我总不会拖你后腿的。”

张殊南担忧地叹一息:“战事越发吃紧,南边的蛮人逼得凶横,北边的契丹也虎视眈眈,朝廷拨不出银两,粮草告急,愁煞人了。”

“睡吧,明日会有好消息的。”云霁安抚道。

翌日清晨,送张殊南上朝后,云霁坐在窗下做针线活,宜嬷嬷在旁服侍,忽然道:“二娘子从前这双手也是能挽弓的,不知您还记得?”

云霁手上一顿,针头扎进拇指里,冒着血珠。

“你说什么?”她眼刀杀过去,“追到我的幻境里来指手画脚,你是真要将我们的情谊消耗殆尽,才肯罢休?”

宜嬷嬷的脸化为西王母的模样,她坐下来,语重心长道:“这些记忆,终归不是你的。在别人的故事里演戏,你不觉得辛苦?”

玄女冷笑道:“我无声无息地寻了一个清净地呆着,没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非要跑到我眼前晃悠。你想清楚,若真逼急了我,诛仙剑可分不清什么昆仑山,什么凌霄殿。”

西王母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平静道:“天帝命紫薇大帝挑了四位仙君入紫微宫暂领文昌帝君从前的一干公务,不日便会从其中挑选出新一任紫微宫帝君。我告知你一声的意思,是考虑到你在紫微宫住过一段日子,或许对其中的一花一木,一桌一椅有感情。”

“趁着紫微宫还未易主,你也抽空故地重游一番,权当给自己留个念想。”西王母颇为感叹,“人间有个词,叫“人走茶凉”,看来仙界也是如此啊。”

“他做梦。”

玄女自牙缝里挤出恶狠狠地三个字,下一瞬,已经离开幻境,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了。

西王母的身影慢腾腾的显现,鹿妩眼含热泪,十分敬佩的一礼:“多谢娘娘救我出无边苦海,往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玄女先去了一趟轩辕国,问守庙仙使要了一重要物件。

说来奇怪,当日消失不见的姻缘册又出现在神像手中。

仙使摸着白胡须,意味深长道:“女娲娘娘保佑,知道娘娘有需要,所以才出现的吧。”

玄女来不及多想,马不停蹄地杀上三十天,先将主殿的四位仙君丢了出去,又命墨山去传话:“让天帝速来见我,我只等一柱香,慢一步,他知道是什么后果。”

八万年未见,墨山又惊又喜,赶忙去请天帝驾临紫微宫。

一阵风将香线吹断,祥光熠熠的天帝,领着一众仙家,站在了紫微宫外。

四位仙君被玄女吓得魂不附体,见天帝来了,纷纷哭诉:“玄女娘娘将我等赶了出来,不过是将东边的书架移去了窗下,她就大发雷霆,那诛仙剑差一点就蹭上了脖子。”

天帝走进紫微宫,玄女搬了张圈椅坐在殿外,懒懒掀眼:“天帝还是一贯爱摆排场,这祥光刺得我眼睛疼。”

天帝还真就卸下了祥光,和颜悦色,毕恭毕敬道:“玄女娘娘八万年未降临仙界,我等不胜欣喜。只是不知为何要将四位仙君赶出紫微宫?”

玄女“啧”了一声,不耐烦道:“你派人住了我的紫府,还来问我为什么?”

“一派胡言。”一道呵斥传来。

紫微大帝从外面走进来,他心中极度怨恨玄女,言语很不客气:“这是仙界的事,这是文昌帝君的紫府,不是昆仑山,更不是神界,竟在此口出狂言,从前神界的颜面全是给你败干净了。”

玄女没有与他吵架的心思,姻缘册投在空中,显现出一串名字。

云霁与张殊南,金光闪烁,格外明显。

“看清楚,这是女娲娘娘的姻缘册,登记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云霁是我做战神之前的大名,而张殊南……你召司命星君来一问便知。”

紫微大帝当然知道张殊南是文昌帝君在凡间历劫时的身份。

“你什么意思?”他问。

玄女冷淡一笑:“我与文昌帝君是女娲娘娘见证的姻缘,他入主紫微宫,我便是紫微宫帝后。如今文昌帝君虽陨落了,可我这个帝后还在,你们擅动紫微宫,不合适吧?”

天帝揣手尬笑:“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姻缘在,那确实是不大合适。”

紫微大帝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你能领紫微宫的事务吗?”

“本尊为何不能?”玄女点了点角落里的四位仙君,“紫微大帝好差的记性,先前你不是挑了四个仙君来辅佐本尊吗?”

“好了,本尊累了。”玄女起身往殿内走,“墨山,送客。”

149? 第一百四十九章

◎“谁也别想忘了文昌帝君。”◎

紫微宫帝后, 倒不是一个难办的差事。

玄女坐在从前文昌帝君的书房里,用着他从前用过的笔墨纸砚。她这一双手,舞得了剑, 挽得了弓, 如今握着笔,也格外赏心悦目。

墨山半信半疑地凑过来看, 这一看不得了,他惊讶道:“娘娘的字迹与帝君如出一辙, 并无二致, 是用了什么法子?”

玄女微微一笑:“我在凡间历劫时,这一手字便是张殊南教授的, 自然与他一样。”

她将笔杆子搁下, 又想起一桩旧事, 边笑边感概:“不过说起来, 虽说张殊南是帝君的影子,可却比帝君厉害许多。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琅琊台住着的时候, 帝君也曾教授过我功课。彼时他手把手教我,愣是没将我的一手赖字纠正过来。”

墨山也陷入了回忆, 心不在焉道:“是呢, 那段日子真令人怀念。倘若时光可以停滞, 臣希望永远留在夏犹清。”

昨日夏犹清赏月吃瓜饮茶有五人,今日只余紫微宫孤孤零零俩人。

“好了。”玄女看出来墨山心里难受,出言安慰道:“早些时候送来了一张请帖, 我见你收下来, 怎么不拿来给我瞧瞧。”

墨山道:“回娘娘的话, 是仙界百年一回的群芳宴, 臣想着您应当不爱参与这些宴会, 所以已经替您回绝了。”

玄女站起来舒展四肢,笑意浮在表面:“那你便错了,我现在恨不得每日在九重天上下溜达一圈,好让他们看清楚我的头衔,是过了女娲娘娘的姻缘谱,比天帝还要稳当牢靠的紫微宫帝后。”

“谁也别想忘了文昌帝君。”她转过身去,神情冷漠,“只要我还在,谁也别想将此事翻篇。”

墨山听了这话,莫名有些害怕,轻声问:“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玄女抬脚往内殿走,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细问,“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位故人在南海?”

“南海?”墨山琢磨了一会,一拍脑门,“娘娘说得可是菊花仙子玉裁?幸得西王母娘娘照看,她如今是南海某座小仙山的守山仙子,乐得自在。”

玄女点点头:“嗯,我身边正好缺一位侍奉仙子,紫微宫也缺一位掌事女仙官。你即刻前往南海,召她入紫微宫。”

墨山没动,迟疑道:“这……娘娘有所不知,天帝曾有旨意,不许菊花仙子再入仙界。”

“我说出来的话,从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玄女缓缓走回内殿,大有今日就要见到菊花仙子的意思。

墨山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只得应下,立刻往南海去了。

玉裁住在南海一小小石窟中。

她端来茶水点心,请墨山入座,他摆摆手道:“娘娘命我来请仙子入紫微宫领掌事仙官一职,娘娘正等着,请仙子随我去吧。”

她倒是坐了下来,摇头道:“我舍不得南海的一草一木,怕是要辜负娘娘的好心了。”

墨山叹息一声,也坐下来,与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仙子有所不知,帝后娘娘守着偌大的紫微宫,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孤独的紧。我是个男仙官,有些事她不好说与我听,仙子若是去了,她身边也算有了一个贴心人。”

玉裁静了片刻,突然起身走到石窟深处,墨山也跟了上去。

只见她蹲在一个圆圆的土坑旁边,口中念念有词:“好弈怀,乖阿福,如今娘娘需要我,我没有不去的道理,你也是这样想的吧?我会守护好娘娘的,一定叫你心安。”

“仙子在同谁说话?”墨山没听个真切。

玉裁弯腰掸了掸裙摆,笑说:“我没什么好收拾的,既然娘娘等着,那我们这就去吧。”

从前的菊花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紫微宫掌事仙官,这事传的飞快,天帝知道后,竟也只是一笑而过,并无二话。

有仙子说:“紫微宫帝后这是在下天帝的面子,啧啧,好大的火药味。”

有呆愣的小傻子还在问:“啊?你怎么看出来的,这难道不是玄女娘娘挂念旧情吗?”

那聪明的仙子狠狠叹息一声,说起话来有理有据:“停停停,往后要唤紫微宫帝后了,你怎么不长记性?!天帝御旨,不许那菊花仙子再踏足仙界一步。帝后娘娘大张旗鼓地将她召上仙界,她从前只是十二天的一个小花仙,帝后娘娘提她为三十天紫微宫的掌事仙官。这不是活脱脱打了天帝的脸?这不是摆明了要告诉咱们:有她做主,从前的旧账,一个也别想赖掉。”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小傻仙君连连点头,又突然一阵后怕,压着嗓子说:“她这笔帐,不会清算到咱们这些个小仙头上吧?”

身边又有一道无奈的叹息:“算不到咱们头上,但能算到那几位大帝、天尊身上。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咱们还能有什么好日子?从今往后,都要夹着尾巴做事了。”-

百年一回的群芳宴,声势浩大,是由花神亲自操办,竭力把百花秋月园装扮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入目皆是娇艳欲滴的春色,喜庆地舞曲滚滚而来,看久了,倒觉得低俗至极,登不得大雅之堂。

玉裁弯腰替玄女斟酒,无奈道:“从前我也在台子上跳舞,没觉得如此艳俗难看。不知今日的舞曲是谁编排的,当真是难看的很。”

玄女笑着安慰她:“从前也难看的很,花神的水准万年如一,你不必替她感到尴尬。”

天帝清一清嗓子,台上歌舞退去,满园安静之下他举杯笑道:“今日群芳宴,听说花神为此宴颇费心思,诸位不必拘束,都去园子里玩乐吧。”

“我等先敬天帝一杯,愿五界昇平,仙界泰安。”不知是哪个狗腿子起的头,诸仙纷纷起身举杯相敬。

“咔哒”一阵清脆,玄女照例捏碎了一只琉璃酒壶,百花秋月园只剩她和天帝坐着。

玄女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把好嗓子绷着笑,听起来像是兴致很高:“是谁起的头,大方走出来我看看。”

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没人站出来。

玄女又笑了,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半块玻璃:“别逼我在天帝的好日子里给你难看。”

“是臣说的。”角落慢慢走出来一位仙君,弓着腰,低着头,生怕被看到脸。

“这不是翊圣元帅吗?”

“对啊,怎么会是翊圣元帅,他不是受了三十道天雷,打入下界了吗?”

众仙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玄女托着下巴,阴阳怪气:“想不到竟然是翊圣元帅。听闻你早就被天帝私调回仙界,一直未曾露面,今日整好是群芳宴,就当给你接风洗尘,啊?”

天帝冷冷道:“九天玄女,你究竟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玄女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仙界皆传我狂妄跋扈,不把天帝的御旨放在眼里。不如趁着今日诸仙都在,你把翊圣元帅返回仙界的来龙去脉理一理,讲一讲,也好洗刷我的冤屈啊。”

好嘛,闹了半天,天帝才是“真小人”。

天帝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白一下,黑一下。

总归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紫微大帝虽说看不惯天帝行事,却也不想由着玄女胡闹生事,出声给天帝站台:“紫微宫帝后,你领回了菊花仙子,就不必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贵了。”

玄女扯了扯嘴:“这话,也是能从一方大帝嘴里出来的?我念着你是文昌帝君的师傅,给你留了三分颜面,不会说话可以憋着不说,没必要出来胡言乱语。本尊不才,在神界的时候就有尖酸刻薄的恶名,如今来了仙界,自当是不能辱没。”

她一脚踹翻跟前的桌子,环视群仙,最后停在天帝的脸上:“从今往后,该说的,不该说的,本尊都要说。天帝这个位置,坐上了算你的本事,能不能坐稳,也得我点头才算。”

天帝心虚地去找西王母的影子,希望她能出面劝一劝玄女,不要闹的下不来台。谁料西王母今日去极乐世界听佛陀念经,告了假。

东王公不经意与天帝对上了视线,他本想无视,可天帝的眼睛眨了又眨,求了又求。

哎,也罢,这样闹下去对玄女也没什么好处。

他端着酒盏走到玄女身边,轻声道:“气出了就行,往后你有的是时间治他。”

玄女气极反笑:“你知道我气什么?”

东王公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举杯高喝:“请诸位举杯,共敬文昌帝君一杯,是他的陨落,才使仙界泰安,我们才有机会坐在这里赏花看曲,饮酒作乐。”

“敬文昌帝君——敬文昌帝君——敬文昌帝君——”诸仙连敬三杯。

紫微大帝愣在原地,酒盏倾斜也不知,湿了半边衣袖。

玄女转身离去,长长地裙摆拖在身后,像波浪一样追着她跑。

文昌,我会让他们永远记得你。

我会让你的名字篆刻在仙史的每一页上。

150? 第一百五十章

◎“文昌帝君归位——”◎

九重天上的仙家们, 逐渐摸索出一个道理来:倘若对文昌帝君心怀感念,时不时挂在嘴边念叨两句,紫微宫里的那位帝后娘娘就能露个笑脸, 大家伙儿也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还有一个事实, 是不能说出口,但又明摆着的:帝后娘娘见不得天帝有一丝一毫的舒坦, 诵德咏功、树碑立传的事千万别做,想都不能想。

时间就这么一页翻着一页, 日复一日的流着, 来不及细数,只能匆匆遗忘。

除了文昌帝君, 他已陨落了十万年, 却好像从没有离开过仙界一日。

好消息是, 紫微宫的帝后娘娘脾气貌似沉稳了许多, 当朝呵斥天帝的次数越发少了,似乎有些避世的意味-

玄女走在紫微宫一径石子路上, 驻足停留许久,仰头看初日悬于东天的景象。

玉裁找了好一会, 才寻得她的身影。上前奉上一盏茶, 笑意温和道:“娘娘品一品, 看看此茶有何不同。”

她眉间积郁融了大半,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天宫里的茶, 还能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抿了一口, 有一霎静, 良久才有一声笑叹:“哦, 原来是人间的枸杞姜米茶, 你有心了。”

玉裁摇摇头,扶着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我哪里有这个本

铱驊

事,是西王母娘娘送来的。”

又来讨好她?

玄女将茶盏放下,问道:“她在门口?”

玉裁颇紧张的点点头:“西王母娘娘说,有一件顶要紧的大事,一定要当面同您说清楚。”

玄女没有说话,玉裁晓得,她是应允了。

西王母走进主殿时,玄女已经续了第三杯枸杞姜米茶,在投其所好这件事上,她还是挺佩服西王母的。

“来找我做什么?”玄女问。

西王母道:“于你来说,是梦寐以求的好事。”

玄女抬眼看她:“你是来卖关子的?”

西王母正色道:“紫微大帝前些日子观星时,忽然感应到文昌星有一瞬的显现,他起先不敢确定,又默默地观察了许久。今日早些时候,他去蓬莱岛寻东王公,将此事告知——虽然文昌星时隐时现,但可以确定的是,文昌星光亮。”

玄女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一下子沾湿了后背,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盏与碟发出“咔嗒”的声响。

她没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哑的不成样子:“文昌星光亮,意味着什么?”

西王母笑到:“意味着文昌帝君要重诞世间了。”

玄女终于将茶盏放下,艰难道:“胡言乱语。”

如若元神消散后还能重诞世间,那么神界就不会陨落,她就不会是孤零零的。

西王母放缓了声音:“文昌帝君吸收了清屿主神遗留在蓬莱岛的神力,那是能使万物重获生机的神力。”

“可是清屿自己都未能重诞世间!”玄女闭上眼睛,心中翻涌着强烈的失望,“西王母,他们都回不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西王母愣住了,她竟然忽略了这一点,“可是可是文昌星确实亮了,相隔了十万年,再次出现在了夜空。玄女,或许是我们忽略了什么——”

“你回去吧。”玄女疲倦地摆摆手,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笼罩着她,“我不想再听这件事了。”-

夜色冰凉,星如清霜。玄女好像做了一场梦,奇怪的是,她从不做梦。

所以,那不是梦。

四周的昏暗连成一片,声音忽高忽低的传来,都是极熟悉的声音,却分辨不出是谁,又在说些什么,无字无节,只是缭绕着她,触碰到心底再反弹回来,回声飘荡在身体里。

她再也睡不着了。

月亮西斜了,玄女提着一盏孤灯,缓缓行走在彻底寂静的紫微宫中。提灯摇曳,风徐徐,影静静,她不时抬头望向闪烁着星光的漆黑夜空。

同样的,玄女也看见了文昌星,干冷干冷的寒光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与此同时,北极中天玉府里,紫微大帝看着星盘里熠熠发光的文昌星,热泪夺眶而出。

昼夜交替时,文昌星化作一道清光坠入北极中天玉府,顷刻间祥云滚滚而来,彩霞漫天,淡淡清气遍覆世界,润泽万千生灵。

九重天上的钟鸣响彻仙界,闻此钟声,不论仙职高大小,修为高低,是地仙还是天仙,都得即刻上天报道。

身着朝拜礼服,手举仙牌,神情肃穆,顺着凌霄殿的台阶浩浩荡荡地站下去,从三十天一路排到南天门外,遥遥望过去,像是一把五颜六色的梯子,连接天地。

上一回这么大的阵仗,是老天帝羽化,太子即位。

这次又是为何?

匆忙上天的仙家们还来不及窃窃私语,就听得凌霄殿内传出天帝昭告五界八荒的呼号:“文昌帝君归位——”

那个陨落了十万年的文昌帝君,竟然重诞世间了?!

品级够入凌霄殿的仙者们,亦是满脸震惊。几位大帝天尊也忍不住,目光不断地在紫微大帝和玄女脸上飞过,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玄女寂静地坐着,犹如暮色笼罩的旷野,静过头了,莫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直到熟悉的红衣走进大殿,她紧绷的脊背终于有了细微的颤抖,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立刻将视线垂下……

玄女第一次尝到了“不敢”的滋味。

她不知道文昌为何可以重诞世间,她也不知道走进来的还是不是原来的文昌帝君,是不是张殊南。

她不敢看,甚至想要逃避。

文昌帝君施施而行,目光清冽,姿态如旧:“如此排场,臣受之有愧。”

天帝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玄女,心道:有这么个老祖宗护着,还有什么排场是你受不住的?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文昌帝君不必自谦,帝君为了万物苍生陨落,我感激涕零,仙界更是未有一日忘却帝君大义。”

“帝君大义,实乃仙界典范。”诸仙躬身行礼,彩色天梯也极默契的矮了半截。

文昌帝君见状,也向诸仙还礼:“既在此位,心怀苍生,理所当然。”

而后,天帝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所在:“帝君重诞世间,本尊心中极是欢喜,但有一疑问,还请帝君解惑。当日帝君元神消散,不知是何原因,才得以重生?”

文昌静了片刻,摇头:“臣不知。”

天帝尴尬一笑:“天地奥秘,参不透也是正常。既然文昌帝君已归位,那么紫微宫的一干事务,还是交由帝君打理……紫微宫帝后娘娘,也可以歇一歇了。”

紫微宫帝后娘娘。

文昌顺着天帝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与玄女四目相对,在他的眼中没看到欣喜,没有温情,只有毫无情绪的沉默。

他怎么了?还在怨恨吗?

明明被留下的是她,明明是她受了十万年孤寂。

玄女却缓缓一笑:“天帝的话,说完了吗?今日的众仙朝拜,我也看够了。请帝君移步紫微宫,本尊有些话,要同帝君私下说。”

她化作一阵清风离去,对西王母有一句密语:“你与东王公也来。”

文昌帝君朝着天帝一礼:“臣告退了。”

得,主角都走了,这戏台子搭了还有什么意思。

天帝又被玄女下了面子,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酸话:“哈哈……毕竟小别胜新婚嘛……”-

玄女下意识地避开文昌的视线,问他:“你是如何重生的?”

文昌反问道:“你是九天玄女娘娘,为何会成为紫微宫帝后?”

哦,他在玩失忆。

重诞归来,什么都记得清楚,唯独不记得她?

文昌,这样的报复,太拙劣了。

玄女的眼睛里无声无息地下起了雪,冰冷的吓人:“除了清屿的神力,你还动了什么手脚?”

东王公咳嗽一声,打断俩人的剑拔弩张:“帝君,这间屋子里的都是自己人,你但说无妨。”

文昌朝着东王公恭敬一礼:“在蓬莱岛修养时,我误打误撞吸收了清屿尊神残存的神力,这是其一。陨落时,我催动了您传授的往生咒,这是其二。”

“往生咒……”东王公恍然大悟,“往生咒太长,我只认真传授了保命的那一段,没想到竟误打误撞,真叫你保全了性命。”

西王母道:“我听你的意思,还有第三个缘由?”

文昌目光在玄女面上一扫而过,低声道:“这事说起来也十分奇怪,元神消散的最后一刻,我见到了女娲娘娘。她说,受人所托,所以会为我续上一命。”

玄女冰冷的表情骤然崩塌,猛地站起来,死死盯着文昌:“你休得胡言乱语,女娲娘娘随着神界陨落……”

她渐渐没了声,女娲神像前的誓言忽然在耳边响起。

“从今往后,仙途平坦,香火不熄;情缘美满,和如琴瑟,儿孙绕膝。”

“再不识我。”

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话,像一张无形的网,一场无边际的黑夜。

是她求的,是她亲口向女娲娘娘求来的。

玄女一言不发地往外走,文昌瞬步追上来,拽住她的衣袖,仍问:“你为何会是紫微宫帝后?”

她毫不犹豫地扬手甩开,化作一道疾风迅速消失,只留下一句戏谑:“我见你宫中四位仙君英俊潇洒,心起歹意,于是强占了紫微宫,寻欢作乐,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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