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玄女走后,文昌静坐良久,最后颇为无奈的一笑,起身往回走。法会上,清虚大帝看着身旁空座,疑惑道:“玄女娘娘这是不回来了?”

紫薇大帝笑了一下:“让玄女娘娘来听法会,本就是强人所难。”他下巴点了点坐在前面的文昌帝君,道:“你也别瞎操心了,文昌帝君这不是好好的坐在这吗?”

是了,文昌帝君不仅好好地坐在那,还十分专注地在写着什么。

佛陀继续讲经,众人也将活络地心思收了起来,垂头聆听。

玄女不想回主殿听法会,于是冷着脸回了夏犹清。阿福正在和墨山下五子棋,见她气势汹汹地模样,赶紧丢了棋子去追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拎了坛杏酒就往碧浸长天去。

她在前头走的飞快,阿福在后头使劲追,站在湖边上,眼巴巴地看着她上了一叶轻舟,直往莲叶深处去,只撂下一句:“别来烦我。”

轻舟在莲叶中穿行而过,停在池中央。池中莲叶皆是长柄巨叶,遮阳隐人。她坐在舟头,卷起长裙,蹬鞋褪袜,小腿入水大半,凉意瞬间就袭了上来,“嘶——”她舒服的轻叹一句。

有细光透过莲叶的破损处,投下斑驳光影。四周静谧,只闻风声与蝉鸣。她仰头咽下一口酒,眯眼去看太阳,看得头晕眼花,又低下头喝一口酒。

一坛酒转眼见底,她往后一仰,索性躺在舟里睡觉。

阿福晓得她又犯毛病了,也不管她,回夏犹清继续和墨山下五子棋。墨山问他:“玄女娘娘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阿福耸耸肩,习以为常,“上古的尊神,多多少少都有些怪癖,不碍事。”

墨山下最后一子,五子连成一线,他又赢了。阿福不服气,拉着他继续下,墨山问他:“你跟着玄女娘娘多久了?”

阿福随口接道:“十几……”他顿了一下,改口,“几百年吧。”

墨山有些惊讶:“你几百年都没长大吗?”

阿福催促他下子,严肃道:“我……我长得比较慢,不行吗?”墨山点点头,三下五除二,又赢了。两人苦战一天,严谨一点来说,是阿福哭着求着,非得赢一局才肯罢休。文昌帝君回来时,阿福终于赢了一回,笑的极其得意。

文昌问他:“玄女呢?”

阿福回道:“去碧浸长天划船了。”

文昌又问:“什么时候去的?”

阿福嘴边的笑淡了一点,一拍大腿道:“坏了,去一天了。”说罢就要往外窜,文昌将人拦下,道:“本君去看吧。”

文昌到碧浸长天时,玄女正在做梦。此时的碧浸长天褪去白日里的静谧,碧叶中绽开数朵妖艳的魇心莲,在月下盛放,散发着淡紫色的雾气。

她这一觉睡的好长好长,被魇在梦中,无法脱身。文昌站在舟上,垂头看她,她蜷缩着,眉头紧缩,嘴里一直在嘟囔。

梦里,玄女又回到了须弥山。须弥山好冷,漫天飞雪,冰封千里。雪粒像刀子一样,剐蹭着她的脸颊。她眯着眼仰头看山顶,一白一黑两股力量在对抗,天地失色,地动山摇。

文昌贴近了一些,听见她说:“好冷。”他脱下外袍给她盖上,自己顺势坐在她身旁。

梦中的玄女终于看清了两股力量中的两人,是清屿和魔祖罗睺。

她拼命地往前跑,这一次,她想同他们站在一起,但积雪突然间变厚,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她只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清屿不敌罗睺,无奈催动混元大阵,与余下尊神共化白光,直冲罗睺而去。

混元阵开启后瞬间迸发出毁天灭地的灵气,所到之处皆为灰烬。霎时间天地共震,哀嚎声响彻云霄,她被灵气震出须弥山,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要留下我!不要留下我!”

文昌见她突然伸出左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嘴里还一直喊着“不要留下我”,只得将手伸了过去,被她牢牢握住。她这一回总算是抓住了,紧紧地贴在心口,声音渐小,喃喃:“不要留下我……”

他淡定安慰道:“好,我不走,不留下你。”

玄女好像握住了救命稻草,呼吸逐渐平稳。文昌被她拽着没法动弹,索性变出一本《道经》来看,等她睡醒。

她又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到,周围的气息让她感到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闭着眼睛的,拼命地想将眼睛睁开,在一道白光之后,她躺在一个令她无比熟悉又无比厌恶的房间内,床边站着一个握刀的男人,看不清脸,但是她知道是谁。

他没有说话,下手更没有半分犹豫,狠狠地砍向她。

“凌苍——”她将右手横在眼前,试图去挡这一击,然后她就醒了。玄女猛地坐起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文昌帝君,以及他的复杂的眼神。

她浑身是汗,从噩梦中惊醒,头痛的很。待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的自己左手握着另一个人的手。她赶忙松开,侧过头看见仅着中衣的文昌帝君,头疼的更厉害了,语气不善道:“你怎么在这?”

文昌看了一眼已经被捏出红印的手,平静说道:“阿福说你一天未归,他很担心。”然后将盖在她身上的外袍收回来,继续解释:“我来的时候,你喊冷,我就把外袍脱给你盖着了。然后你又说‘不要留下我’,握着我的手不放。”

“好了——”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他的话,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动声色地将脚收进长裙内,沉默地盯着眼前的莲花。

他道:“碧浸长天每逢月中旬,魇心莲便会绽放,花香会将人囿于噩梦。”

她徐缓地摇一摇头,伸手摸了摸脸颊,指尖有些湿润,是泪。

“不是梦魇,是想起了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我还说了什么?”

文昌看着她的侧脸,说:“凌苍,你喊了这个名字。”

她先是沉默了一下,又突然笑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仿佛霜冻,“我都快忘了,这个卑劣的东西。”

他道:“你右手背上的疤,同他有关是吗?”他好像是在问,但语气是笃定的。

玄女侧过身子看他,在朦胧雾色中,神情冰凉:“是。我们曾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他骗了我,趁我不备时,重伤了我。”

她突然很想倾诉,想把这些憋了数万年的话说出来,哪怕他们再也不会听到,不会知道她的悔恨,不知道她在漫长岁月中的孤寂。她说:“你知道须弥山之战吗?那是我的错,我应该死在那。”

文昌凝看着她,食指抵在她的眉心,念了昏睡决。在迷迷糊糊之际,玄女听见他格外温柔地说:“那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

文昌施法让船靠岸,横抱着她往回走。大抵是昏睡决的缘故,玄女睡得很踏实。脸颊紧贴着他,眼尾带着点红意,额间缀着的红宝石歪斜着,像一滴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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