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朱砂

华枝春/怀愫

年轻男女聚在一块儿只是赏春便有许多话说,方才几家公子姑娘们在亭前对诗,人越聚越多,干脆赛起诗来。

各作诗篇写在花笺上,放怀亭亭柱两端绕上彩绳,彩绳两头挂着银铃。

作好的诗笺就悬在彩绳上。

亭边一张小桌上悬着细笔,笔架边有个朱砂盒子,人人手中捏一枝朱砂笔,见着谁写的好,就在那笺上画个红点。

桌上还有个木托盘,是大家赌的彩头。

宴会结束,会取红点最多的一张信笺列为春宴案首,奉上众人赌的彩头。

朝华正跟袁余两位姑娘一起看彩笺,沈聿步入亭中,袁琼璎就扯扯余世娟的袖子,两人相视轻笑,悄悄走到亭外去。

朝华听见脚步回身,就见沈聿也在亭中。

“容姑娘。”

“沈公子。”

朝华握着朱砂笔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合她心意的。

走到桌边,从指尖褪下一枚碧玉指环,轻轻放到彩头盒中。

沈聿看着托盘上那只玉指环,见她四次,她戴了两次,应该是很喜爱的。

上回栈道边只匆匆一瞥,今日才是一人正式会面,朝华看沈聿,沈聿也在看朝华。

“满墙诗笺,就没有容姑娘瞧的上的?”

“没有。”朝华遗憾一笑,搁下笔管,走出石亭。

沈聿望着她的背影,取张素笺,飞快提笔写就。最后一笔落下,他又凝住了不动。

片刻,他将那张墨还未干的素笺往废笺篓中一抛,转身离开放怀亭。

袁琼璎和余世娟手牵着手立在花树后头,悄悄往石亭中张望。

一人本来并不相熟,是朝华作为主家,把她们两人带在一块。一起编了柳条小篮子,又一起赏花吃点心,更是一块到放怀亭来赌彩头。

朝华一个朱砂点都没落,沈公子提笔作诗,一蹴而就。

一人眼看着沈家公子提笔写信,牵着的手越攥越紧,还互相对望一眼。

袁琼璎磕磕巴巴:“这……这诗是不是专写给容姐姐的?咱们要不要叫容姐姐来瞧?”

余世娟性子更沉稳:“再等等,等会儿还有评选,此时去看不太庄重。”

袁琼璎连连点头:“余姐姐说得是。”越是要议亲的时候,越是该珍重身份。

谁知沈家公子写完了诗笺竟抛到废笺篓中,袁琼璎轻“啊”一声:“是没写好?不敢给容姐姐看?”

余世娟握着扇沿,摇了摇头:“不像,看他落墨挥毫都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怎么写完了,还反悔了呢?

关于这个沈公子,各位闺秀们已经论过一回了,私下拢在一块儿道:“原只当楚家六郎已是生得俊俏了,没想到这个还更强些。”

余杭风流富庶,城中富贵官宦人家一年总有各季饮宴,楚家六郎对容朝华的用心,或多或少总会透出来一些

“身量高些,还更添了几分书生气。”

莹竹与美玉,看着正相配。

若是诗文也好,那更锦上添花。

两人正自疑惑,几个女孩结伴过来:“老远就看见你们俩在花树下面,叫了你们两声都没听见,说什么呢这么入神?”

袁琼璎赶紧遮掩:“我们俩在猜方才我们选中的诗,能不能夺魁。”

几个女孩看了眼亭子:“作了这么些了?咱们再瞧瞧去,看看有没有新作值得一个朱砂点儿。”

几位闺秀走进亭中,把方才没看的诗笺一张张捻着看了起来,袁琼璎趁大家都在看彩绳上的诗,低头去看废笺篓。

最上面那张墨意还未干透的,就是沈公子刚刚扔进去的废笺。

旁边的姑娘们问:“怎么?难道废篓里也有好诗作?”

沈聿那张诗笺被几人捞出来。

传阅一遍后,几人都道:“这个字体倒从没见过,是谁作了又扔到篓里?”

“作成这样还不肯悬在彩绳上?”

袁琼璎和余世娟虽然知道是谁写的,但又闹不明白沈聿为什么写了又扔,他明明就是为了朝华写的呀?

楚家姑娘捏着诗笺猜测:“说不准啊,是被风吹到地上,扫亭子的丫头们误扔到篓中去的。”

她们将这张明珠蒙尘的诗笺又悬到彩绳上,还每人都在上头落了个朱点儿。

袁琼璎与余世娟一人到这会儿还紧紧牵着手,楚家姑娘瞧了她俩一眼:“你们俩怎么这么好了?方才见容家姐姐与你们一道的,容家姐姐人呢?”

两家出了这种事,楚家姑娘们自觉得尴尬,容朝华不找她们,她们就也不好意思凑上去。

袁琼璎和余世娟目光遍寻一圈,指指园中石桥:“在那儿呢。”

朝华并没看见沈聿写笺又废笺。

她刚出石亭,就见甘棠过来了,看了眼花树下头凑头说话的袁余一位姑娘,脚步一绕,带着甘棠走到园中小石拱桥上。

甘棠回报:“我去查问了,天竺香会大乱那夜,五姑娘在香会上差点儿被人挤踏。”这事儿并不难查,罗姨娘一回来就发落了那几个跟出门的健妇。

百灵几人都被罚了月钱,画眉从一等提上一等了。往前推一推,必是因为这件事才有的调动和赏罚。

于是甘棠又打听那几个被发落的健仆,问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五姑娘是被沈家公子送回灵感寺的。”

朝华手中摘了枝长柳条,柳枝条在水面一点一点,荡开一圈圈涟漪。

罗姨娘没拿此事作文章,反而掩盖得一点风声也没露。

香会大乱是谁都没想到的事,要是罗姨娘咬死了沈聿救援之时碰到了永秀,理由是勉强些,但她想要的亲事,不就到手了?

祖母大伯母父亲就算事后去查证,也是场意外。

前有遇事隐瞒不报,后有春宴放出消息。

甘棠轻声道:“会不会是罗姨

娘其实两边都瞧中了,因……因楚家的婚事不成,所以才放弃沈公子,只盯着楚家?”

“有这个可能。”

先是母亲急病,后来又忙过继的事,竟疏忽了。

但楚家,罗姨娘想了也是白想。

两家确是要作亲的,儿女姻亲越牢固,朝中才越牢固。她与楚六的婚事不成,楚家只会说会拿出个更优秀的孙辈来配容家更好的女孩儿。

不是看嫡庶出身,是父亲的官身。

楚家大房的朱姨娘为什么要跟罗姨娘一唱一合,以楚大夫人的性子,朱姨娘怎敢?

朝华徐徐吐出口气来,楚家大房想与容家结亲。

那就更不可能是永秀了,罗姨娘不管是在算计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朝华手中柳条垂在水面久久不动,湖中游鱼聚在柳梢下,咬钩似的咬着梢间嫩芽。

袁琼璎晃着扇子在桥下唤:“容姐姐,赛诗会选魁首了。”

朝华笑吟吟应声:“好,我这就下来。”又对甘棠说,“方才编的那只柳条小篮子送给母亲了么?”

甘棠听到这句,就知道姑娘已经有了准心,不再社交盘桓那些阴私事,笑应道:“早送去了,连同那只泥猫儿这会儿都在夫人窗台上呢。”

朝华笑了,她几步下桥挽住袁琼璎的手往亭中去,还问:“你跟余姐姐瞧见有好的没有?”

袁琼璎说:“已经选出了前三,大伙儿评的也差不多了,你这个主家怎好不选?”

彩绳上的别的诗笺都已经收了起来,只余下最后三张,三张中又只有两张的朱点看着不相伯仲。

人人都选完了,容令舒将手中朱砂笔管递给朝华:“就只差三姐姐了。”

朝华接过笔管,走到彩绳前。

湖畔微风吹得彩绳上的悬着的诗笺微微晃动,绳上银铃细响,她先看过第一张。

第一张诗笺只看字迹就知是楚家四郎的,上一回她就没选,令舒那个新鲜的朱点正落在这一张上。

朝华目光轻轻扫过。

袁琼璎和余世娟就在人群中站着,两只手在宽袖中互相牵住,两人飞快交换一个眼神,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会不会选这一张?

这张字迹陌生,命题诗作倒也让人耳目一清。

朝华笔尖轻抬,朱点落下。

最后计数,是朝华那一笔,让后来者居上。

袁琼璎和余世娟互相捏了捏手指尖,袁琼璎等人都散了,走到朝华身边:“容姐姐也觉得那张最好?”

朝华大方承认:“是啊。”

袁琼璎双眸晶亮,面颊微红,凑到朝华耳边:“那张笺是沈家公子专为姐姐写的,姐姐一说没有瞧中的,他立时就写了这一张。”

至于为什么没挂起来反而扔掉,余姐姐都想不明白,她更不知道了。

余姐姐说也许是“近乡情怯”。

朝华心头微动,赞道:“沈公子好诗文。”

这就没了?

袁琼璎还等着她再夸两句呢,余世娟来将袁琼璎拉走了:“水阁里唱南词了,你不是说喜欢听南词吗?”

一面说一面轻轻捏她的手,就算心痒,哪能这么直白去问?袁琼璎乖乖被牵走了。

湖上起了暮色,园中点起石灯。

朝华又望了那张诗笺一眼,她要办的事暂时都办了,亲事确该提上日程。

白菘捧着一盒子彩头进琅玕簃,高兴的人都晕乎乎的:“这大户人家赌彩头出手也太大方了些。”

盒子里金银锞子不说,玉佩、玉环、玉钩就有好些,还有水墨山水和工笔花鸟的折扇,几枚玉戒指,甚至还有两三只足金的镯子。

光这些东西就已经叫白菘开了眼,还有一只指长的银质小琴,往里一按还能打开,里头装着根根线香,竟是个随身携带的小香盒。

“这可发达了。”他们带出来的盘缠本就不多,公子还大手大脚全花出去收旧书,本来荷包快见底了,没想到一场赛诗拔得头筹。

“这要是多来两次赛诗会,那咱们还愁什么进京的盘缠银子呀!”

白菘想着公子必是要进京去殿试的,盘缠总不能让容三爷给罢?把这些卖了正好当盘缠用。

沈聿看见彩头匣子,神色微滞:“这是?”他扔掉诗笺就离开宴会,根本不知有人把那张废笺拾起又去赛诗。

“这是公子得的彩头啊!”白菘捡点着那些荷包扇套,全都是精工细绣的,拿出去很能卖个好价钱发。

“公子要不要瞧瞧有什么想留下的?”白菘将盒子捧到沈聿的面前,这许多精致物件儿,说不准就有公子瞧中的呢。

沈聿往匣中那只绿玉指环一瞥,又收回目光:“卖了罢。”

白菘“哎”一声,捧着盒子就到廊下去数数了玉佩这些要是没有记认也可以留下来,他今儿瞧见别的公子个个左悬香袋右挂玉环的。

明明容家也预备了,公子偏偏不肯用。

这些个玉成色好雕工好,这一个不得七八十两?还有这个镯子怕是备着当彩头用的罢?素面的又没花样,绞下来就能当钱使。

白菘越数越开心

沈聿不管盒中金玉宝石,只问:“楚公子的书僮可曾送了书来?”

“送来了送来了!那个书僮说都是他家公子的珍藏,有两本是外头皆没有的,我摆着都没敢拆。”

外头没有的那两本,就是沈聿在找的那两本。

“知道了,下去罢。”

等人走了解开捆书的丝绳,快速翻找,庆元十一年……庆元十五年……庆元十八!

十八年和十九年的杂文游记俱在!

沈聿一时呼吸轻促,抚着书页的手止不住轻颤,他添了盏灯,屋中骤然亮了几分。

先看刊印年份,是当年就印的,成册越早,可信度就越高。

再看后记,后记是容寅的好友陆嘉年写的,他写到因定则久病,他代为整理。定则是容寅的字,久病?他怎么可能久

病?

白菘和芦菔守在竹屋外的窄廊下,只觉得背后灯火骤亮。

白菘乐得到窗户下看金玉:“得,又要苦读到天亮了,我去蒸点馒头,再烧点热水,公子等会必是要喝浓茶的。”

沈聿飞快掀着书页。

“庆元十八年,八月初一大雨,余别妻女半载,日夜思念,积劳成疾……”

“九月鞍子岭暴雨,路毁桥塌,难至榆林……”

沈聿从掌灯时分,一直看到天光大亮。几乎能将庆元十八年那薄薄一本杂记从头篇开始,背到末尾最后一字。

天色越来越亮,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那张大业地域图平铺在桌上,不用点灯便能看清楚上面最细小的文字。

容寅还没到榆林,人就病了。

跟容寅从余杭容家出来的仆从本有八人,一路行到榆林时只剩下三个,余下或是水土不服,或是生了病,为不耽误脚程全都留在当地养病。

骑出来的马早就轮番换过,将至榆林时,连马匹也生了病。

容寅双脚虚涨,一步都不能再走,又遇上连下七八天都未停歇的暴雨,一行人先是住在城外驿站,后来又到寺庙借居养病,这一养便是月余。

病中他写了好些想念妻子女儿的诗篇,连陆嘉年都忍不住在编撰整理的时候说老友这是“思妻成疾”。

沈聿还记得那场雨,那场雨之前,他爹就已经入殓装裹了。

那时的容寅人还未踏进榆林。

幼时他十成相信是容寅害了父亲的性命,长大读书,发现这事只有八成可信。到余杭见过容寅之后,这事又只有六成。

多方查实,只余下两成。

如今这两成也没了。

沈聿走到门边,一把推开了木门,风自他腰间腋下对穿,吹得袍袖鼓动,衣带作响。

窗外湖面波至雪来,波平雪消。

白菘打着哈欠起床时,就见公子已经收拾完了行囊。

还是他们从衢州出来时带的那根扁担,扁担一头挑着包袱衣裳,一头挑着扎好书册。

“公子?”白菘不解,“咱们要去哪儿?”

“万松书院。”既然已经明白这事与容三爷无关,岂能再久留容家。

白菘伸伸脖子,容家给裁的衣裳做的鞋子,都还摆在柜中呢,这些都不要了?

“容家的东西一概不许带走。”

白菘想到自己那几身冬衣,夏天的还罢了,冬天的又轻又暖和呢!他只得闷应一声,扭头回去收拾包袱,还把昨天赛诗会的彩头拿出来搁到了桌上。

沈聿看着盒中枚绿玉指环。

骗他的人他自会揪出来,但走之前该送份礼给容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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